这一段话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确当的。他的一生定论“荣进败名,艰危苟免”,他一生的言行是“无一事可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明亡而“濒死不死”,降清而“偷生得生”,真是一个为人民所共弃的不祥人,该以杖扣其胫的老怪物。所谓人亦有言,如顺治三年(1646)在北京碰钉子谢病南归,有无名氏题诗虎丘石上《赠钱牧斋宗伯南归》:
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已是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马,今归应悔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撩乱秋风问阿侬。[84]
如《虞山行》:
一朝铁骑横江来,荧惑入斗天门开,群公蒲伏迎狼纛,元臣拜舞下鸾台。挂冠带笠薰风里,耳后生风色先喜,牛渚方蒙青盖尘,更向龙井钓龙子。名主前席拂朱缨,左拍宗伯右忻城,平吴利得逢双俊,投汉何曾有少卿。靡靡北道岁云暮,朔风吹出蚩尤雾,趋朝且脱尚书履,洛中那得司空座。回首先朝一梦中,黄扉久闭沙堤空,终朝褫带嗟何及,挂颿归去及秋风。……吁嗟盛名古难成,子鱼佐命褚渊生,生前莫饮乌程酒,死来休见石头城!死生恩怨同蕉鹿,空向兴亡恨失足,诗卷终当覆酒杯,山邱何用嗟华屋。(节引自《痛史》本《纪钱牧斋遗事》)
“牛渚方蒙青盖尘”指福王被虏,“更向龙井钓龙子”指牧斋作书诱降在杭州的潞王。“左拍宗伯右忻城”指文班以牧斋为首,武班以忻城伯赵之龙为首迎降清军。“黄扉久闭沙堤空”,指北上后不得大用,失意而反。和这句相发明的,还有一首《虞山竹枝词》:
十载黄扉事渺茫,重瞻天阙望恩光,凤凰池上无人问,依旧当年老侍郎。
《牧斋遗事》记一故事,说一天牧斋去游虎丘,穿一件小领大袖的衣眼,有人揖问,“这衣服是什么式样?”牧斋窘了,只好说:“小领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这人连忙改容说:“哦,您真是两朝领袖咧!失敬失敬。”
死后,他所迎降的清朝皇家对他的看法,乾隆三十四年(1769)六月上谕:“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朕从前序沈德潜所选《国朝诗别裁集》,曾明斥钱谦益等之非,黜其诗不录,实为千古纲常名教之大关。彼时未经见其全集,尚以为其诗自在,听之可也。今阅其所著《初学集》《有学集》,荒诞悖谬,其中诋毁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果终为明朝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然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钱谦益业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书籍悖理犯义,岂可听其流传,必当早为销毁。”于是二集成为禁书。第二年弘历又题《初学集》:“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瓮酒,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为孟八郎。”四十一年又诏:“钱谦益反侧卑鄙,应入《国史贰臣传》,尤宜据事直书,以示传信。”四十三年二月又谕:“钱谦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毁,是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若与洪承畴等同列《贰臣传》,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瘅?钱谦益应列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清史列传·贰臣传》乙编)”其实这些话是有些冤枉的。《初学集》是牧斋在前明的作品,刊行于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确是有好些骂清高宗先人的话。《有学集》是降清以后的结集,对清朝祖先便不敢“奴”长“奴”短了。以牧斋在明朝的作品来责备作清朝卿贰的钱谦益,当然不公道。不过,说他“进退失据,非复人类”,倒是定论。
牧斋对明朝失节,出卖祖国,出卖人民,“更一钱不值何须说!”在清朝呢,名列《贰臣传》,而且还是乙编,比洪承畴之类更下一等。活着含羞,死后受辱,这是投机分子应有的结局。
二 荣进败名
牧斋名谦益,字受之,晚年号蒙叟,亦自称东涧老人,江苏常熟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十年,死于清圣祖康熙三年(1582-1664),年八十三岁。
牧斋一生的经历,十七岁(明神宗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学,二十五岁中举,二十九岁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以父丧丁忧。三十九岁还朝。四十岁(熹宗天启元年,1621)作浙江主考,升右春坊中允。四十一岁以浙闱关节案告病回籍。四十三岁以谕德充经筵日讲官。四十四岁升詹事府少詹事,以东林党案削籍家届。四十七岁(思宗崇祯元年)补詹事府詹事,转礼部右侍郎兼赣林侍读学士,廷推枚卜,是候补宰相名单上的第二名,被温体仁攻讦革职,四十八岁后开始闲居。五十六岁被邑人张汉儒告讦为土豪恶绅,被逮北上下狱。五十七岁狱解南归。六十岁纳妾柳如是。六十四岁明福王立于南京,改元弘光,谦益官礼部尚书兼宫保,清兵进军江南,牧斋以文班首臣迎降,随例北行。六十五岁作清朝的内秘书院学士兼礼部侍郎,充《明史》副总裁。六月告病南归。六十七岁以黄毓祺案被逮到南京下狱。六十八岁狱解归里。八十三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