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村离不开霍品,霍品也离不开黄村,这是他的舞台。霍品喜欢踱在街上的感觉。过去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现在用脚步在地上写字。每天黄昏,即使没什么事,也要在村里转一圈。转着转着,他就转到别人家炕上。第一个跟他的女人是王阅家的。霍品经过王阅门口,王阅女人喊住他,让他辨认一张钞票。王阅卖菜,每天有进项。霍品对辨认钞票没经验,不知道王阅女人为啥喊他,想必认为霍品什么都行。霍品拿着那张五十元钞票看了一会儿,认定是真的。王阅女人欢喜地说,那就好,吓死我了。她泡了茶,让霍品一定喝了再走。霍品不忍拂她意,边喝边和她说话。茶喝完,霍品也趴到她身上。说实话,王阅女人并不好看,皮肤还粗,也就那对**中看点儿。可霍品上了瘾,隔三差五,总要经过王阅家一次。女人带给他的好,不如说是村长带给他的好。一个夏天过去,霍品对王阅女人的兴趣淡了,但瘾却没减,眼珠子开始在别人身上转。霍品不霸道,不强迫,不是逮谁抢谁。什么都得有度,他很懂。和霍品好上的第二个女人是哑女。说起来,霍品只和这两个女人好过。哑女丈夫大牛犯了事,霍品带哑女去看他。哑女听不见汽车喇叭,不是霍品拽她,她就被撞飞了。哑女还是吓坏了,霍品冲她打手势,没事,没事。哑女突然扑进霍品怀里,揉了霍品一**眼泪。霍品没想到自己会喜欢哑女。回村后,霍品总是回去想哑女依恋的眼神。一个黄昏,霍品走进哑女家。大牛判了一年,给了霍品机会。大牛出来,霍品仍然和哑女好着。霍品给大牛不少照顾,两人相安无事。霍品是黄村一棵树,遮天蔽日,他喜欢个女人算什么?
可是,吴石上任,把一切都改变了。吴石让霍品栽了跟头。
三
睡到半夜,玻璃突然爆裂,霍品的腿同时被重重击了一下。霍品第一个动作是拉灯,灯绳在炕沿边,几下才摸着。电压不够,日光灯管闪烁半天,勉勉强强亮了。被子上丢着半拉砖头和碎裂的玻璃碴子。赵翠兰坐起来,妈呀,吓死了。霍品斜她一眼,又不是第一次,有啥吓的?赵翠兰叫,你让砸出瘾了?发什么呆?追呀!霍品说,早跑了,去哪儿追?赵翠兰拿来簸箕,霍品把玻璃碴子抖进去。这一弄,两人没了睡意。赵翠兰让霍品报案,这么下去,总有一天砖头会砸到脑袋上。霍品说,这么点儿事,值得满世界嚷?赵翠兰气呼呼的。还嫌事儿小?一个村长让人欺负到这份儿上,还想要啥大事?霍品横她一眼,闭会儿嘴行不?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赵翠兰没闭嘴,当半辈子村长,越当越萎缩了,你在外面干了啥?霍品吼,有完没完?霍品一生气,赵翠兰就噤声了。霍品不报案,并不是不在乎,半夜让人砸玻璃,说什么也憋屈。已砸过好多次了,隔几天就得换次玻璃。也不是害怕,在黄村谁能让霍品害怕?霍品不愿声张,是因为知道是谁,正是因为知道,才怕他露出面目。如果霍品有所惧怕,也不是怕那个人,而是怕他自己,怕他内心深处的诘问。刘会计每天早上都要到霍品这儿看看,霍品没别的指派,他方去忙自己的事。霍品喜欢他这一点儿,他是霍品用的第三任会计,跟霍品多年了。霍品家的私活有一半是刘会计张罗干的。安玻璃的事霍品不用刘会计,不想让刘会计知道。刘会计进门,霍品已经把玻璃安好。霍品让刘会计去趟乡上,帮他买一箱玻璃,并按上次的尺寸划好。刘会计失声道,那么多,都用完了?霍品说,这年头什么都费。刘会计满脸疑惑,但没再问。霍品说,快去吧。刘会计却站着不动。霍品问,还有事?刘会计犹犹豫豫的,霍品不耐烦了,问他嘴巴是不是缝住了。刘会计方说他听到个信儿,不知真假,那排红房子卖了九十万。霍品猛地盯住他,这么多?刘会计说,是啊,谁能想到,一排破房值那么多钱,造价撑死也就三十万。霍品觉得一枚钉子从喉咙滑进肚里,但还是嘱咐刘会计,没影儿的事,别乱传。刘会计说晓得了。刘会计走了好一会儿,霍品表情仍然僵着。其实,霍品已猜到吴石这着棋,但没想到卖这么多。九十万,对黄村来说是天文数字。霍品想到吴石的比喻:一块蛋糕。如果说这是一块蛋糕,大半拉已被吴石啃了,余下的一小块儿还沾了泥土。农民对“上面”怀着天然的敬畏,任何管着他们的都是“上面”。霍品也敬着上面,但他不畏,不把上面当回事。霍品是块难啃的骨头,捋顺霍品,一切都顺;霍品这儿卡了壳,黄村就是一块铁板,什么也插不进去。那年,黄村砍了一批树,清一色钻天杨。数个乡干部都“买”,当然没一个带现钱。霍品没让他们打欠条,只写了棵数。没价钱,谁还当回事?一个毛头乡干部自己拉了一车,似乎觉得这便宜好占,又给亲戚弄了一车,一并写了条。数月无事,那些人早忘到九霄云外。年底,霍品拿着那个毛头的条要钱。毛头挺恼火,霍品不亢不卑地说,村民急了,要告我,我倒不怕,一个破村长有什么当头?我是替你担心,告到纪检委,就不是还钱的事了。毛头生气地说,你也太黑了,松木也没这个价。霍品说,没砍的时候价就定了。毛头说,你怎么不说?霍品说,没打算跟你要,一说价不是驳你面子?你不问,我怎么好说?毛头觉得当了冤大头,和霍品吵起来,结果吵得全乡都知道了。乡长从中调解,让毛头还钱,但价格太高,乡长往低压了压。霍品给足了乡长面子,其实,价格也没低到哪儿去,原来就是故意定高的。霍品只找毛头一人催账,事后那些买树的都悄悄把钱给了,包括乡长。霍品没当众催要,说起来,这是很大的人情。一个晚上,霍品又把乡长的钱还回去。什么事都不能太绝,霍品绝不会为一车树打乡长的脸。乡长责备霍品,你这是让我犯错误啊。霍品说,一车树的主我都做不了,还当这个村长干什么?黄村的便宜不是随便占的,没人轻易和霍品开口。霍品的硬,使历任书记乡长都让他三分。但霍品绝不以硬碰硬,而是以软对硬。村长对于上面不过是一颗鸡蛋,但谁又能轻易把鸡蛋捏烂呢?
当然,吴石例外。
吴石上任前,有关他的消息已漫天飞扬。其一,吴石是本乡的女婿。其二,吴石有一段颇为传奇的经历。吴石原本是某局司机,不过一个职工,可他撞了运气。一位县领导与某位女士关系暧昧,女士丈夫不好惹,揣了刀子找县领导算账,地点在宾馆大厅。谁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刺领导,那么一干人竟呆若木鸡。吴石正在沙发上等人,冲上去护住县领导,并将行刺者制服。吴石挨了一刀,并无大碍。没多久,吴石转成正式干部,仕途一帆风顺。关于吴石的综合评价,知底儿的人都说,有能力,但有点儿狠。霍品第一次见吴石便觉出吴石的狠。吴石的语气眼神,一点儿没有掩饰。一个村长小声道,不是善茬儿,这下可得小心了。霍品淡淡一笑,不是不屑,而是认为吴石狠归狠,但不足以让人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