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品是被陈秘书半拖回去的。临出门,霍品瞟那个女孩一眼。她挨了老板训斥,边扫地边抹泪,霍品的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霍品在陈秘书那儿睡了一觉,起来便给吴石道歉,说自己喝多了,给吴乡长丢了脸。吴石问,现在清醒了?霍品说,再不清醒,我就不是个人了。吴石说,那就好,我正寻思送你呢,一个月,记住了?霍品做老实状,记住了。
霍品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仿佛气力不支。每逢心里有事,他总是这样子。一段路走了很长时间,黄昏一寸一寸铺到脚底。离村口几十米,霍品听到一声古怪的笑,然后看见光棍黄棒子从半截土墙后跳出来。黄棒子看见霍品,呆了呆,撒腿就跑。霍品喊了一声,黄棒子停下来。霍品问,干吗见我就跑?黄棒子嘿嘿笑,我看见一只兔子。霍品骂,胡扯淡,你要是搞歪门邪道,我敲烂你狗头。黄棒子又嘿嘿一笑,一溜烟没了踪影。黄棒子怕霍品。又一声古怪的笑,是从矮墙后传出的。霍品忽然想到什么,三步并两步蹿过去。矮墙下,二丫猫一样缩着,胸敞着,双*凸露,上面似乎有抓挠痕迹,裤带也开了。此时,她紧紧抓着裤腰,惊恐地瞪着霍品。
霍品蹲下去,二丫的眼珠几乎迸出来。
霍品轻声说,别怕。
二丫哆嗦,我认得你,你是方干头。
霍品说,我不是。
二丫固执地说,你就是。
霍品叹息一声,替二丫系好扣子,像对二丫,又像自言自语,你躲在这儿,黄毛不知急成啥样呢。直起腰,却和黄毛撞个正着。黄毛目光锋利如刀,狠狠戳着霍品。霍品语气带着责备,咋不好好看着,又让她跑出来了?黄毛恶狠狠道,不用你管!背起二丫,大步离开。霍品盯着黄毛的背影,久久地。
该死的黄棒子!霍品跺跺脚,便去找他。黄棒子住在村西南,两间土屋,冬天透风夏天漏雨。没有哪个村民肯到这儿,霍品却是常客。每次都是黄棒子惹了是非,霍品不得不来。屋内弥漫着浓烟,好半天,霍品才瞅见蹲在灶坑前的黄棒子。黄棒子显然早就看见霍品,就是不吱声。霍品骂,哑巴了?黄棒子说,霍村长,我不是忙着煮饭吗?你还没吃吧,和我一块吃?霍品揭开锅,锅底是清水煮麦子。霍品骂,你咋不把脖子系住呢?黄棒子懒得出奇,小麦不磨面,天天生煮着吃。喝凉水、睡冷炕,吃上顿没下顿,黄棒子却不得病,身体极棒。黄棒子嘿嘿一笑,霍村长来了,当然不能这么招待你,我去买瓶酒。身子便往外挪。霍品喝道,你要是敢跑,我敲断你腿。黄棒子说,我不跑,干吗跑呢?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霍品受不了烟呛,站在屋门口,狠狠瞪着黄棒子,问,你对二丫干了啥?黄棒子说,啥也没干。霍品骂,你他妈还嘴硬,非到派出所才招?黄棒子忙做老实状,我说我说,我……解了她的扣子。霍品问,还有呢?黄棒子说,我摸了她……挤牙膏似的,一点儿一点儿,说到解了二丫裤带,便顿住。霍品骂,把你嘴里的羊粪蛋全屙出来!黄棒子说,没了。霍品厉声道,等我撬你的嘴?黄棒子带出哭腔,我啥也没干呀,我想干来着,她一笑,我就怕了。霍品盯黄棒子好一会儿才说,这笔账先记着,等我有空儿再收拾你。狗日的,竟然打二丫的主意。黄棒子忙不迭保证,霍村长,我再不敢了。霍品哼一声,转身就走。黄棒子外表张狂,却没胆子,霍品料他不敢说谎。霍品相信自己的震慑是有效果的,至少十天半月之内。黄棒子会老实点儿。二丫已经成了那样儿,若再被糟蹋,就是雪上加霜了。也许二丫不觉,可黄毛呢?还有他霍品……霍品想起黄毛仇视的目光。黄毛恐怕不会相信,霍品对自己在二丫事件上扮演的角色,厌恶而内疚。 二
黄村是霍品的黄村。霍品是黄村的符号。
当然,多年前村民还没把霍品刻在脑子里,霍品也不知把自己放到什么样的位置。霍品当了几年代课教师,乍当村长,脸上依然带着谦和。所以黄村人很难把村长和霍品等同起来。霍品作为村长的出场是在一个夏日。那天,吴老三在家抽打女人,因为女人碰倒了他的酒瓶子。吴老三脾气暴躁,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打老婆。吴老三习惯,人们也早已习惯。吴老三女人大概也已经习惯,前晌挨打,后晌就下地了。那日吴老三打得凶,她受不了,挣脱吴老三跑到街上喊救命。吴老三拎着腰带猛追。女人跑进霍品家院子,哆嗦着躲在霍品身后。霍品拦住吴老三,让他放下家伙。吴老三根本没把霍品放在眼里,让霍品躲开,不然连霍品一块抽。霍品生气地说,你胆大包天——话音未落,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在场的人都怔了,霍品也有些蒙。霍品没躲。这种时候不能躲,躲就是怕吴老三。吴老三又抽一下——胳膊已有点儿抖,抽在霍品腿上。吴老三终于怯了,霍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吴老三骂骂咧咧地离开,霍品却来了精神。他去了一趟派出所,下午吴老三就被铐走了。吴老三在派出所待了一天一夜,出来蔫得好像被拧断了脖子。等在门口的女人说,是霍村长把你保出来的。吴老三忙冲霍品笑笑,霍品警告,再随便打女人,就让派出所收拾他。吴老三赔霍品三百块医药费,霍品用这个钱请派出所吃了顿饭。那一皮带让他意识到村长不仅仅是一个称呼,必须得撑起来。他一个人无法做到,需要帮手。那件事使黄村对霍品刮目相看。
吴老三收敛许多,却一直怀恨在心。两人再次交锋是因为收提留款,那时收款是村干部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吴老三欠着不交,一再拖延。霍品便将吴老三家的电视搬到村部。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吴老三刚买回不久。之后,吴老三交了款,把电视机抱回去,却咬定电视机坏了,要村里赔钱。霍品明白吴老三趁机讹诈,可是他占着理。霍品不动声色,赔了。等到秋天,吴老三终于撞到他手里。那年胡麻值钱,吴老三偷偷收胡麻——那时尚不允许个人收购粮食。霍品先没理他,待吴老三收了三车,方去报告乡里。主管乡长领着税务把吴老三和尚未运走的胡麻堵在院里。三千块钱罚单,吴老三一下傻了。吴老三低眉顺眼地求霍品说情,未开口先把讹村里的钱搁到桌上。霍品问,电视机没坏?吴老三一副挨了打的样子,我是个混球,霍村长别和我计较。霍品训斥吴老三一顿,去找副乡长说情。吴老三被罚一千,这已经相当不错了。自此,吴老三彻底老实了。对霍品而言,镇服的却不是一个吴老三。黄村和邻村一直为一块草坡的划界争执,乡里却没拿出明确意见。黄村的牲畜常常被邻村拉回去,邻村的牲畜也常常被黄村赶回来。你罚我的钱,我罚你的钱,各有胜负,谁也没占便宜。霍品早就琢磨这事了。他在等机会,至于什么机会,也说不上。那天,夏疤子背着绝症老爹从医院回来,霍品明白机会来了。夏疤子欠一屁股债,霍品问他想不想还上,夏疤子说做梦都想。霍品说恐怕得让你老爹受点儿委屈。夏疤子说庄稼人委屈算个蛋。待黄村的牲畜又一次被邻村拉回去,霍品让夏疤子把老爹背去,只要对方动一指头,医药费就挣下了。夏疤子明白了霍品的意思,跟老爹一说,老爹相当配合。果然如霍品设计的那样,夏疤子老爹一碰就倒。夏疤子老爹竟然死了。出了人命,事情就大了,乡里出钱,在草坡中间竖了一道网栏,纷争平息。夏疤子没少掉泪,但一点不怨恨霍品。他得了一笔赔偿,还了债,替儿子娶了媳妇。霍品对夏疤子说,没想到你老爹会过去。这话有点儿虚。也许,霍品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夏疤子不怪霍品,谁还说霍品的不是?霍品一点儿一点儿把自己撑起来了,跺跺脚,黄村的地皮都跟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