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凡喊,老爷,少爷,请!
吴峤用围裙的一角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他把菜端上来了,但在这熟悉的屋子里,只他一个人了。他觉得自己头脑还很清醒,但每做一样若凡原来做过的事时,就会勾起旧日的回忆。自若凡走后,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如此脆弱了,常常就会有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吴峤走到阳台上,靠墙坐着,眼睛不时朝老街两头张望。这毫无意义,只是他的一种习惯而已。人一辈子在不知不觉中该要做多少无意义的动作,无意义的观望。这时的老街很热闹,都是下了班放了学急着赶回家的人,大人小孩的嘈杂声汇成一片,偶尔会有哪个顽皮的男孩子响亮地呼哨一声,女孩们更多的是尖叫。吴峤知道,无论从街的这一头,还是那一头都不会出现他想要看见的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看。
吴峤住的这套房子离街不远,房子坐北朝南,街却是东西走向,看起来比较麻烦一点。但楼层是最高的。当初,为了不爬这么高的楼,也是考虑若凡的身体情况,他没少跟人争过。现在他反而感到庆幸了。他甚至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这套他很不甘心住进来的房子,这个位于半空的阳台,仿佛就是等着某一天,好让他来看清楚那条老街。房子已经很老了,还是当年福利分房时分给他的。阳台上的防盗网也好久没有油漆过了,锈迹斑斑,还有几根铁竿子支出来,是准备晾被子用的。他仿佛又看到若凡站在阳台上,用一根小竹条抽打棉絮里的灰尘,欢快地霍霍有声,干燥的细尘像一缕缕轻烟,若凡撅起可爱的小嘴,轻轻吹着,有一点顽皮,有一点懒洋洋,若凡真的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啊。阳台上还养着些盆栽植物,那也是若凡精心莳弄的。若凡不知给它们撒了些什么奇怪的肥料,每天早晚给它们浇水。一条彩虹在喷洒的水中闪耀。这么小的一线水流,竟也能辉映出一条彩虹。彩虹一出现,若凡脸上便有了干净的笑容还有绿绿的叶子,叶子在她脸上晃动。若凡笑起来单纯得如同孩子,无忧无虑,好像她每过一天,都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天。蜜蜂在洒过水的花卉间嗡嗡歌唱,甚至会有蝴蝶飞到这么高的地方。若凡偶尔会拈起一朵花,放在鼻子下闻一闻,那神情多少流露出些许的伤怀、失落。若凡是敏感的,一朵落花就能让她本能地忧伤。但很快她又会咯咯咯笑起来,做出各种可爱的动作。若凡是个秀美娇小的女人,脸是细嫩光洁的,很好看,很有女人的感觉和味道,脸很白,有些病态,又给人非常纯净的感觉。但不可以久看,你只要多看一会儿,准会心疼得落泪。若凡自己倒不会这样,笑总比泪多。若凡的世界是小小的,但里面好像什么都有,她在自己很小的世界里生活着,像她栽的这些小花小草一样,在一种无知的欣悦中生长着,默默地接受命运带给她的有限的欢乐。她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又奇迹般地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活力。现在这个阳台上空了,若凡走了,好像那些蜜蜂、蝴蝶也跟着她一起飞走了。这些盆栽植物也很久没人管了,死还没死,叶片都黄了,疲沓沓地吊着,坠落了下去。该开的花,也还拼了性命般开着,又瘦又小,像谁咳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血,看了反而更让人觉得辛酸。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种孤寂与凄凉。吴峤以前好像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会成为自己真实的处境。他靠墙而坐,感到有一股阴冷的气息从砖缝里漫溢出来,墙角的蜘蛛网颤悠悠地垂下,那只蜘蛛有时会吊到他的眼皮底下来,他也懒得赶一下。其实,他原本是可以搬到一套更大的房子里去的,可现在没有必要了,他注定要一辈子守着这套房子和这个阳台了。雨下得那么孜孜不倦,晦涩而又缠绵。院子里又浓又密的梧桐树叶子渐渐吸饱了雨水,一大块一大块的深绿色,耷拉着,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们举起来了。树弯曲着身子,连风也掀不动。吴峤的目光越过低垂的树梢,穿透沧沧桑桑的风雨,一直看到那条老街,最后也终止在那条老街。吴峤其实已经看不清楚这条街了。雨线下的一切,显得既真实又虚假,既明白又模糊。吴峤既是近视,近来又开始出现老花。他摘下眼镜看看,又戴上眼镜看看,视觉被弄得极其复杂,视野中的东西显得左右摇晃。雨还在落。落。落。一片树叶被风吹得翻过来,然后掉下。梧桐。很大的叶子,看上去很绿,落在地上,仍然很绿。地上已经有了很多的树叶,漂浮而来,漂浮而去,自是一片模糊。他揉了一下眼睛,手心里湿漉漉的。他知道自己又流泪了。那个男孩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吴峤的视线。小恺的出现,会让视野变得格外清晰与明亮。一眼看过去,连片树叶的遮挡也没有。小恺穿一件T恤衫,把**的肌肉绷得鼓起,裤子是牛仔裤,挺高的个头,腿很长,走路快,一走就风生水响树木摇动,那两条挺拔修长的腿,像是能走活这座城市。虽然天生就黑,但小伙子黑得有股英气,黑得有股劲儿。小恺跳跃的身影令他激动,憧憬。小恺走路是一跳一跳的,骑在单车上也是一跳一跳的。他仿佛骑的不是一辆单车,而是在驾驭一匹烈马。这匹烈马就是他自己。他在单车上扭动着身躯,甩动着被黄昏的阳光照得如同火焰一般的头发时,吴峤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吴峤知道这小子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果然,老街上的儿子双手突然离开了车把,突然有力地扬了起来,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呐喊,啊——吴峤的视野中顿时充满了烈焰燃烧烟尘滚滚的感觉。这时吴峤迎着风的背脊也会流出一层很热的汗来。小恺每次回来也是一身大汗,要用冷水猛淋一气,那温度才会逐渐降下来,那一身的火苗子才会逐一灭掉。吴峤也冷静了,冷静使吴峤又突然害怕起来。很久他都不敢抬头看这个儿子。仿佛看他一眼,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一个太热烈的生命,真有点让他提心吊胆。他又感到造物的神奇,和若凡这么一对蔫瓜居然制造出了这么一团烈火样的血肉,这让他有点不可思议。每次,儿子回来好久了,若凡还在路上走。她总是拎着菜篮从街的另一个方向走来。篮上面钻出一些嫩绿的菜叶,更衬托出女人手的苍白。若凡是那种身段儿修长楚楚动人的女子,她走路时分外宁静,一种十分孤单的姿势,那寂静的脑后已现出西沉的落日。无论周围多么繁忙混乱,都不会干扰她这份宁静。若凡回来时,街上的行人很多,街又窄,人和人是很容易撞在一起的。但若凡从没和别人撞在一起过,她就像个飘动的影子,总能在一个极小的缝隙里巧妙地穿插而过。若凡走路时也从不看人,总是低着头看眼下的那一小步路,一小步一小步,飘飘洒洒地落着,又孤单,又凄清,隐含着深深的忧伤。这让吴峤心里感到莫名的压抑。这也是他很早就发现的一个秘密。但若凡一回到家里,尤其是在吴峤面前,就会显出很活泼又开心的样子。而且一点也不像装出来的。但吴峤从来没有往深里想,他觉得女人的心事是那么难以捉摸,那就不去捉摸,何况,若凡心里还是个有隐疾的女人。若凡是个乡村教师的女儿,她的病是早就有了的。若凡三岁时,突然说她的胸口疼,那时她还不会说心口这个字眼儿,她把**上一个微微跳跃的地方指给大夫看,说,这里,这里疼。大夫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是冰凉的。大夫又摸了摸她的脉,他摸了好久才摸到了她的脉。大夫把她放在铺了一层海绵软垫的诊疗床上,揉着她白白嫩嫩的**问,疼吗?她快活地呻吟着说,不疼了,好舒服的。大夫的脸马上就白了,他回到桌边开了一张纸条,让那个乡村教师抱女儿去做心电图。那时候做一次心电图还十分昂贵,但乡村教师没有犹豫,他先卖了自己的血,再给女儿做心电图。过了好久他才出来,一只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纸条,纸上有一些线条,像是一个小孩胡乱画出来的。大夫当然认识,但他久久地沉默着。乡村教师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些线条是什么意思,但大夫没吭声,只死死地咬着嘴唇。乡村教师后来还是知道了,他的女儿若凡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生命,她最多能活二十岁。她必须按照命运安排好的生命日程把别人要用七十年八十年乃至一百年的一辈子过完。但乡村教师没有绝望,他抱着女儿到处求医,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微薄的收入都花在了拯救女儿的生命上。若凡去过很多地方,见过青海玉树那些神秘的藏医,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上那些行踪不定的蒙医,北京、上海、广州的那些大医院,也几乎跑遍了。若凡在七岁以前已经认得一百多个大夫了,她已经很会说心口这个字眼儿了,不等吩咐就熟练地解开胸口的扣子,小小的**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心在哪里跳动,她指给每一个人看,看她的心怎样跳动。大夫们都很喜欢她。他们用手指头刮她的小鼻子,拧她的小脸蛋,手一律放得很轻。小姑娘长得漂亮,但她漂亮的鼻子、脸蛋和眉眼却像是用蜡笔画出来的,仿佛轻轻一擦就没有了。他们用不同的语言说出了一样的结果,若凡最多只能活二十岁。这是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