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凡抿着小嘴儿笑,她对自己的年轻漂亮其实信心十足,充满了骄傲。可她好像又一点也不嫌吴峤老,把一只手插进他的臂弯里,就像插在那个乡村教师的臂弯里,很缠绵的样子。吴峤倒是比较自觉,把手抽出来了,和她隔开一点,俩人中间留下一个拳头的距离。那时候,爱情也确实还不太靠近他们。可是这样一来,若凡又伤心了,眼里的泪,又快要流出来了。吴峤这时又会想起和小雨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小雨在一起其实更不般配。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没有一个女人和他是般配的。这不怪女人,只怪他不适合任何一个女人。但小雨没有这么多细腻的亲热动作,她的激情总是突然爆发的。他和小雨站在那山顶上,有时会招来石子。或是一些坏小子觉得他太有艳福了,嫉妒得快要发狂了,才会朝他掷来石子。但石子从未击中过他,只打得他头顶的树枝簌簌作响,这时吴峤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把脖子缩进肩膀里。小雨说,你缩什么缩,等到石头打中你了,我的脑袋早就打开花了!她就这样,只要开口说话,总是很坏,很残忍。说了,还要挺起**,眼皮底下这可怜的男人,也就立刻被她高人一等的气势震慑住了。更多的时候,小雨会把山上的石子一颗一颗地掷下去,居高临下,特别痛快。只是漫坡的树林太茂密,看不见敌人在哪里,那些作为武器的石头,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夜深了,夜是那么黑。吴峤没有开灯,他已经习惯待在黑暗里。或许,人在最孤独的时候都喜欢待在黑暗里。看着夜色越来越黑,慢慢又亮了。这黑暗给人的奇异感觉。吴峤记得自己刚走进精神病院那间黑暗的房子时,眼睛突然像瞎了一样,然后就能看见模糊的光。黑,其实并不恐怖,它带给人的更多是安详。小雨那么喜欢夜晚,尤其是那些漆黑的夜晚,只在这个世界上最黑的时候,另一个世界才会变得清晰、明亮起来。或许她早就感到了生命的无常、脆弱和渺小,才会异常强烈地想要看到一些从外星系飞来的东西。整个太阳系,除了地球再没有别的星球上有生命,这让人备感孤独。UFO不是不明飞行物,而是她渴望出现的神迹。同小雨相比,若凡是一个更有女人味的女人,或许生命太来之不易,她才会点点滴滴地珍惜。她也是通过点点滴滴的小事情来生活的。和若凡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吴峤的确应该对这个娇小的女人为自己安排的一切深感满足。这个家他从来没管过,这个儿子他也很少管。夜里,若凡连洗澡水都会给他们父子俩放好,每天早晨甚至帮他们挤好牙膏。若凡就像这个家里的一个勤恳忠诚的女仆,他和儿子,真的就像老爷和少爷。但不知怎的,吴峤对若凡一直淡淡的。在外人眼里吴峤自然是个好丈夫,不抽烟,不喝酒,更没有外遇,一下班就回到了家里,在他身上找不到现代男人的任何恶习。但吴峤知道自己不是,也不配做一个好丈夫,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工作狂。当他全身心的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个异常自私残忍的人。他和若凡也一直相敬如宾,也许这样才会显得淡淡的。小恺出生后不久,他就和若凡分床睡了,后来小恺慢慢长大了,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家三口正好一人一间,各不相扰。吴峤也很少想那样的事,他感到很累,有时一个大手术做下来,就是十几个小时,那都是在别人心口上开刀,一点神也不能走的。夜里,有些紧急手术,一个电话打来,他就得赶过去。结婚的头几年,等孩子睡熟了之后,若凡还会过来,轻轻搂住他的腰,向他暗示。偶尔他也会过去。那时她还那么年轻,尤其是生孩子后不久,在很短的一段日子里,她仿佛奇迹般地又获得了一次生命力,发育得满胸满膛的饱满了。她躺在踏花被里,一声不吭地等着他,脸红红的,异常兴奋,有些羞涩地等着他,那神情就像个又好奇又惊恐的新嫁娘。吴峤一看她在被子里透出来的隐约有致的身段,看见她胸前被子隆起老高的那个地方,心里就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他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她的身体滚烫,一种突然而来的战栗,使她周身如火一般燃烧起来。但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又摸到那道伤口,那颗心,一种莫名的悲伤情绪突然控制了他。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个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口,它不再疼痛,但是个致命的空洞,他深陷在其中难以自拔。他的手已失去了抚摸时那种奇异的感觉了,那种对敏感部位的触摸变得没有一点吸引力了。他的手还停留在那个地方,感觉她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寒冷起来,直至浑身冰凉。他的手像是冻僵了,没有了能点燃她血液的温度。末了,便像死蛇一样游离了她的身体。很长时间,他都低垂着头,垂着双手站在那儿,像个罪犯。他说,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他自己跟自己说。他无可奈何地安慰自己。他披上衣服走了,门关得很响。不是他,是风。他只轻轻带了一下,风就把它撞拢了。走了几步,听见她在哭。他的鼻子也酸溜溜的,一股泪水又涌上眼眶。他揉揉通红的鼻子站在那扇关紧了的门前,又哆哆嗦嗦地伏下身去,他看见了,那丑陋的小玩意儿,死了,死掉了。夜深了,从窗外透进来的月亮更加明亮,他的影子突然变深。后来就很少有这样的暗示了,若凡仿佛又找到了新的快乐。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迷上养花的吧。灿烂而鲜艳的花朵把整个阳台都快塞满了。她给花叶剪枝,就像给小恺剪指甲,先把手指甲一个个剪好,然后又剪脚趾甲。她干什么都很专注,一种病态的专注。她弯曲着脖颈,低头干着那些特别仔细的事,一抹绯红的颜色,停留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吴峤看见了,吴峤感到自己的后颈根部隐隐约约有点儿痉挛。她没看见他。她急切地嗅着那些花,闭上眼睛,难以自抑,好像快要晕过去了。吴峤的脑子里猛地蹦出一个字眼儿:花痴!这让他提心吊胆,又无能为力。她仿佛已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手已经够不着她了。不知从哪一个夜晚开始,在吴峤和小恺都睡熟了之后,若凡就会穿着睡衣、光着脚像个幽魂一样地在房间里走动,从一间房里走进另一间房里,他闭着眼睛。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脚灵巧地、小心而迅疾地从各种障碍中穿过。她站在他的床头,窗口透入一线月光,照着她的睡裙边,投下一个暗淡的影子,冰凉的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脸上露出惜别的神情。这让吴峤又想起了小雨临死前看见过的命。若凡也是他的命吧。吴峤突然很担心,若凡也会像小雨一样离他而去吧?但吴峤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若凡只是越来越沉默,即便沉默,若凡也只是她一个人的沉默。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吴峤知道她活得多孤独,多寂寞,但她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这一切。吴峤一生都在后悔,他不该和若凡结婚,她心口上的那个刀疤,那个障碍,那个大限,他是注定无法逾越的。那是让他备感圣洁又格外难受的东西。她从来不在他和小恺面前表露出来,她每天都在笑,她要让他看见自己是个又活泼又可爱的小妇人,她生活得多么幸福。而在外人眼里,他们也的确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当大夫,一个当教师,还有那么个健康聪明的儿子。吴峤想,如果说若凡的幸福有部分的真实性,那肯定是因为这个儿子。儿子带给她的不仅是天伦之乐,而且是她生命的全部寄托,还使她的生活有了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吴峤平时很少管儿子,一管就是发脾气,有时还动手打。老实人其实最有暴力倾向。像吴峤这种人,不哼不哈的,脾气其实十分暴躁,发作起来就像个魔鬼。若凡说他就这点还像个山里汉子,山里人好勇斗狠,以为男孩子不打长不大,长大了也没有性情。吴峤自然没这个想法,说到底还是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潜意识里的东西,入骨入血了。若凡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像母鸡似的张开翅膀护住儿子,但她只看他一眼,吴峤的手就会耷拉下来,那眼神太善良了,就像一只母羊看见有谁要伤害她的羊羔,她没有能力来保护他,她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你。就是狼,看见了这样的眼神也会流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