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吴峤心疼的还是若凡那善良的眼神里隐含着深深的忧伤和凄苦。若凡的生命虽然因为吴峤的拯救,又因为小雨的那颗心得以延续,可这一辈子也活得太苦了。或许因为少了爱的滋润,若凡刚过了三十岁,就开始日复一日地枯萎了。她的心脏病倒是没有发作,却开始害各种各样的病。她害病很少吃药,很少上医院,小时候吃药吃怕了,打针打怕了,看见了医院那个红十字就跟看见了鬼似的。说也奇怪,若凡后来落下的一身病,竟是由最初的一场感冒引起的。感冒算什么病呢,晒晒太阳,晒出一身汗就好了,可感冒好了,她的头疼又开始了,等到头不疼了,肚子又开始痛。人这一生怎么就这样痛苦呢?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在痛得十分难受时,她常常忧伤地问吴峤。但若凡最后走,与她一生害过的任何病也没有关系,也没有一点预兆。开始他们都还觉得很幸运,甚至是非常幸运。他们那个如一团烈火似的儿子很顺利地通过了托福考试,又很顺利地办下了签证。刚过完春节,就要飞走了。
吴峤和若凡站在机场上,看见那架大型的喷气式客机腾空而起,又一次仰起头来看天空。在吴峤的记忆中,这还是若凡第一次看那么高的东西。虽是冬天,但天空十分明净,这对于一切想要在天上飞的东西来说,是难得的好天气。飞机在空中盘旋一周,像是要绕过地上那两颗花白的脑袋,然后拉出一条直线,径自朝大洋彼岸飞去。老两口飞向空中的目光,被这条直线牵引到天尽头,直到飞机变成了虚空中的一个光点,像颗星似的闪烁了一下,再找,就怎么也找不到了。这让吴峤觉得很不真实,明明是现实中的东西,一旦飞离了现实,就露出了虚无的本质。他们继续仰着头看了许久,两个身体下意识地越挨越紧,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了。但回到家里,两个人很快又从离别的悲伤中解脱了出来,儿子毕竟是去这世界上最好的一个地方,一个谁都想去的地方,没有理由不高兴的。吴峤很兴奋,若凡也很兴奋,那几十年都苍白着的脸,甚至都有些红晕了。吴峤说,儿子的翅膀硬了,飞走了,我也该退休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过过自己的日子了。吴峤一直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等自己退休了,好好陪陪若凡,什么也不让她干,让这个劳碌了半生的女人好好歇一歇。若凡听了他的想法,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很长,二十多年来她对儿子的辛苦操劳,仿佛一口气叹掉了。那晚他们做了爱。那是吴峤和她最后一次**。两个人或许都干旱得太久了,就像两根交叉在一起的枯木。他很努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仿佛在拼命挣扎。后来,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醒了,见天没亮,若凡还站在窗户边上,一双眼看着窗外。他说,睡吧。她问,小恺现在飞到什么地方了?他又说了声睡吧,她喃喃地问,他还在飞吧?在太平洋上飞吧?他没吭声,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再次醒过来时,天还没亮,但若凡已经没站在窗户边上。他从枕头的最边上斜着眼看过去,看见若凡歪在墙角里,脑袋歪向一边。若凡死于脑溢血,死于兴奋。
吴峤也并没有感到多么悲伤,这个像修女一样活了一世的女人,她终于把自己解脱了,而且是在一种少有的兴奋状态下解脱的,即使活着,这个世界上可能也不会再有令她兴奋的东西了。
现在吴峤还没有睡意,可能是白天睡得太长了。他不断地伸手去摸索墙壁,和墙壁上那些门。黑暗中的家具保持着深深地沉默,他尽量不碰着它们。想起若凡在那些黑暗的夜晚像影子一样畅通无阻地飘忽在各扇门里,没弄出一点儿动静,他仍感到不可思议地惊奇。他更像是在一种极度的好奇心驱使下,想体验一下若凡那种飘来飘去的感觉。吴峤觉得生命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虚无缥缈过,可他还是不时碰响了这个,又绊倒了那个,他不知绊在一件什么东西上了,差点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地撞在一堵墙上。他在黑暗中站稳,摸到了一样十分牢固的东西。那是床,若凡的床。这说明比较困难的那一部分已经绕过去了。他愣愣地站在若凡的床旁边,它在黑暗里躺了几十年了,像是睡着了。吴峤缓缓地靠了上去,慢慢地放平身体,仰躺下来。床上的被褥还没换掉,还留有若凡的气味,甚至还有他们最后一次**的味道。隔着越来越深的夜色,他看见了若凡闪烁不定的泪光。她仿佛还站在这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前。这扇窗户,一直决定着若凡眺望的方向。吴峤站在了若凡站着的那个地方,从这里也可一直看到那条老街。此时已是万籁俱寂,老街上已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些昏昏欲睡的路灯,在寂静冷清之中无依无靠地瑟缩着,很远一盏,很远又一盏。听不见雨声了,四周都是水流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十分阴湿和压抑。但吴峤分明听见了,还有另一种声音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吴峤好像有点明白了,在那些漫长的夜晚,她有意无意地望着的其实是她家乡的方向。若凡的故乡在老龙潭,吴峤后来才知道那其实也不是她真正的故乡。她是个弃婴,扔在梦城长途客车站的廊檐下。那是个大雪天,雪把整个梦城都落白了。若凡身上裹着一床小棉被,也可能刚扔在那里还不久,也可能那床棉被很暖和,若凡还一个劲儿地笑呢,已经长了两颗小门牙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也在不停地转悠。车站人来人往,但很少有人看见这个小生命,也有人停下来,看看,又走了。后来那个乡村教师就来了。他是一定会来的,而且一定会把若凡抱起来的。如果不是这样,后来发生的一切就无法解释了。但他把若凡抱起来后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要把若凡抱到老龙潭去,他张开嘴,突然叫起来,这是谁的孩子?谁把孩子扔在这里了?他可能一辈子都在后悔不该把若凡抱起来吧。当他把手伸进若凡的包裹里摸出一张小纸片时,他表情呆呆的,一动也不动,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那张小纸片塞得很深,他第一次把手伸进去时,手抽出来是空的。可是他太好奇了,于是更深入地去摸,就摸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若凡的出生日期,年月日,连几点几分都写清楚了。乡下人是不会有这样精确的时间概念的,也很少用公元来记孩子的生日,都是用农历,时辰,子丑寅卯。只有城里人才会这样,而且不会是一般的城里人,肯定是有文化的人。这让那个只念过初等师范的乡村教师感到气愤,他把纸条重新塞回了若凡的包裹里,他得赶自己的路了。他加快了脚步。若凡的哭声突然响起,既凄惨又骇人。于是他又慢慢走了回来,一点一点地身不由己了。若凡没有故乡,她的故乡是一张小纸片。但她是喝老龙潭的泉水长大的。若凡活着时就说过,如果她死了,吴峤一定要把她送回去。吴峤把她送回去了。他手里挽着一个用黑纱包裹着的小匣子,那是若凡。很轻很轻的一个女人啊,挂在吴峤那只瘦弱的手臂上也没有一点分量。他沿着一条山径慢慢走着,像一个正在回到往昔中去的人。他暗暗地有点伤感。这个女人仿佛从出生到死就裹在一个包裹里,仿佛从来没有解开过。吴峤还记得,他第一次跟若凡去老龙潭的情景。那时他们还没结婚,但按老龙潭的风俗,他这个新姑爷在结婚之前该去老龙潭认认老丈人家的门。那天,老龙潭的梅雨季节刚过,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那可能是若凡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她就像个小孩子似的,一路上撵着那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那天吴峤也很兴奋,他能感到若凡扭动的腰肢给自己带来的兴奋。若凡不时扭过头来喊,快来啊,小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