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把衣服松一下!她挺着**喊。
那是两座绷得快要爆发了的山峰。他的手抖得厉害。小雨突然把他搂住了。他感觉小雨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小雨在哭,哭得那样伤心、绝望。吴峤瘦小的身体随着她的哭声一阵阵地颤抖起来,他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到了她脸上,沾了满手的眼泪。他们搂在一起在那张小床上躺了许久,但什么也没有干,没一点邪念。搂着小雨,他突然感觉到心里有比欲望更深一层的东西。小雨后来告诉吴峤,她和深圳的那几个天文爱好者在高耸入云的国贸大厦顶上,除了留下一个人轮流守着那台望远镜,彼此就是这样不分男女地搂着睡的。那是深圳最靠近天空的部分,也是深圳最寒冷的地方,风很大,一年到头发狂似的吹。他们不得不拼命喝酒,用烈酒燃烧身体,又用彼此的身体温暖对方,他们心里只装着天空,装着宇宙,人间的那一点小小的欲念,算得了什么,人又算得了什么。小雨说,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夫又能怎样?就算你能救得了一个人的命,你也无法拯救整个人类。吴峤是沉默惯了的,但也忍不住反问了一句,就你们那几个人,靠一架望远镜,就能拯救整个人类?
小雨说,我不跟你说了,你的心胸太狭隘了,人类需要重新开拓心灵旷野,这才是最有意义的。
吴峤还要说什么,小雨把一只手伸过来了,借点钱给我。
吴峤说,我没钱。
小雨耍赖地说,我晓得你没钱,你就不会找老头子去借,他有的是钱,一个老鬼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让他出点血,干点有意义的事吧。
吴峤说,你怎么不去找他要?
小雨气得骂起来,你怎么这么笨啊,我要见了他,他还肯放我走?他的心胸比你还狭隘呢,开了一辈子的刀,心也只有一刀宽了。
吴峤不知如何是好,在这姑娘面前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一个劲儿地催他,说要赶九点半从梦城开往深圳的那趟火车。他那时的心情就像面对生命垂危的若凡,想要救救这个姑娘。如果她只是走向绝望的自暴自弃,那还有救,可是她对自己的事业(如果那也称得上事业的话),满怀着信心和希望,在她眼里,该救的不是她,而是你。应该说,吴峤已经很了解这个姑娘了,她非要把一件注定要失败的事业,干得彻底失败为止。去不去?小雨使劲看了他一眼,这不是商量,而是逼问。严厉,且含有一种威胁的味道。吴峤没吭声,但吴峤还是像中了魔法似的,去找老头子借钱了。他出门时,小雨咧嘴一笑,但没笑出声来。吴峤恶狠狠地想,有你哭的时候!一路上吴峤都在想,怎么跟老头子开口借钱。进门时还没想好,一开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说自己的老奶奶死了,得用些钱。天知道吴峤其实并没有撒谎,他可怜的老奶奶在那个大饥荒的灾年里早就饿死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自己死了多少年以后又重新死了一次。老头子其实很慷慨,给了他一万块钱之后,还问他够不够?但老头子后来还是知道了实情,那已是两年之后,这个威严得让人敬畏的老教授、博导,那天竟然像个泼妇一样拿起扫帚把他这个关门弟子揍得满屋里团团乱转。谁也没有出声,揍人的,挨揍的,都死死地咬着牙,就像在上演一场惊险的无声电影。在吴峤的记忆中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挨揍,他手臂上,脸上都是复杂的血痕。老头子扔了扫帚,摇头,叹息,痛心疾首。吴峤啊吴峤,你知道你多大了?两年了啊,我都不相信你能够憋到现在啊。老头子很伤心,喉头都哽住了。吴峤抱着脑袋坐在沙发上,他也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把一个谎言憋了两年。当时小雨把自己关在房里,从门缝里断断续续传出些哭声,吴峤不知道气疯了的老头子揍没揍他这个被娇宠坏了的独生女。吴峤趁着夜色离开了老头子家,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这个鬼样子。可他一走上那条比较偏僻的、行人稀少的林荫道时,就一反常态地笑个不止。你笑什么?你觉得好笑是不是?
小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了他一跳。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过头去看,树太密,小雨站在很浓的阴影之中,只有眼睛是亮的,神秘地闪烁着,竟有几分诡异。小雨这样子,就像是吴峤后来看见的命,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但她的身体是火热的。小雨把身体慢慢靠了上来,捉住他一只手,让他摸。他的手在小雨的引导下,感觉就像在山山岭岭中穿行,又像是对生命深度的一次细致而彻底的探索。摸到哪小雨的内心和外表都是丰满光滑的。小雨吻了他,她还是比他高,吻他时不得不把姿态放低一点。每次都是这样,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小雨手里。对于丑人,美是一种残忍。吴峤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孤儿,被人遗弃,又被好心人拾回来了。那不是爱,那是可怜。吴峤也觉得自己和这姑娘不像是在恋爱。他不知道小雨是不是真的爱他。她好像很喜欢有一个男人,像弟弟一样跟着她,依赖她,一切全凭她做主,由她来安排你的命运。或许这样才会让她变得更加自信,尤其是在经历了一次惨败之后。小雨有时候也似乎从他狐疑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而她就会更加深情地吻他。小雨说,我就喜欢你那忧郁的样子,在满世界的男人都在追逐欢乐时,你终于让我看到了一张忧郁的脸。吴峤感觉到了这姑娘掩藏不住的悲凉。她有一副快乐活泼的外表,可心里却是悲观的。是一直很悲观,还是从深圳回来后变得这样悲观的,吴峤不知道。他虽是个心外科大夫,却缺少把人心一眼就看穿的本领。小雨第二次从深圳回来后就没走,还时常把吴峤带到她常去的那座山岭上看星星。梦城的那个山岭,没有名字,但她知道它在哪里。那是她一个人的神秘领地。在通往那个山岭的路上,她的鞋子已走熟得不必有脚就能自身来回了。一双旅游鞋,有点脏,有时连鞋带也不系。踩到什么就一脚踢开,然后疯笑。这是小雨的风格,像个野小子。但一登上那个山岭,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对那些渺茫的没有边际的东西真的非常敏感,许多吴峤看不见的东西,她总能迅速地捕捉到,然后指给吴峤看。这时候,她的脑袋已经远离了躯干,留在地上的,是两条特别秀美的长腿。但吴峤近视,他永远只能看清她的手臂,总是在那一刻,她洁白的手臂就会被一种奇异的光芒格外照耀,清晰得可以看清被风凉凉地吹动的细小汗毛。小雨走的时候也像这样伸着一条手臂。她是在吴峤最烦躁不安的那个夜晚走的,死于车祸。晚上十一点,她以疯狂的速度从一道山坡上冲下,雨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下起来的吧。啊——啊——啊!她在尖叫。身体内有波涛汹涌的声音。他听见尖叫。司机在那一刻可能走神了。她在车灯的光柱间飞奔,那声音像跟身子分开似的。人不见了,声音还在叫。他狠踩刹车,车子凌空而起。一脚踩下去,竟有那么大的力量,这是他在那个黑夜极为吃惊的事情。汽车,黑色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无疑加深了夜色。突然间身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尖叫。汽车。司机。她。尖叫声彻天彻地。就像叫给一个魂听的。她可能没看见汽车,但司机看见她了。据肇事司机回忆,迷蒙之中他只觉得一个白色的幻影冲着他的车扑过来,车灯在一瞬间把她的全身照亮,他也不知道车子刹没刹住,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车子停住了,他吓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只见一大片水花升腾起来。升华。水开始慢慢地往回落时,他看见有一汪汪鲜血的反光。他低下头去看时,血就像是从爆裂的车胎里迸射出来,然后他又看见一只手臂挥动了一下,最后他听见了一声呻吟,UFO……车祸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常见的死亡方式,当这样的灾难每天都会发生,就不再让人觉得是灾难了,甚至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让吴峤觉得,小雨死于车祸,不是偶然,是必然。那位肇事司机似乎良心未泯,他没有逃逸,而是把小雨送进医院里来了。吴峤赶过来时,小雨躺在手术车上正被护士推进手术室,她是头部受伤,一头漂亮的黑发几乎被车轮全部扯掉了,由于少了头发的映衬,脸就显得更加苍白,浮肿。看见吴峤,她很宁静地笑了一下,长这么大,这姑娘好像从来未这样安静过。进了手术室,护士正要把她抬到手术台上去,吴峤轻声说,我来。他弯腰把小雨抱起来,他使出了一生的力气来抱她,她却如同轻盈的羽毛。他朝她弯下腰去时,小雨的脸贴在他的**上,嘴对着他的心口说,你不该来,你不该看见我这么丑的样子。躺在手术台上后,她又用那只习惯于指着天空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说,把我的心,给那个可怜的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