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风月 花影10-叶兆言]
重赏之下,并没有勇夫。甄老爷子看着儿子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一个个都往后躲,气得直摇头。父子俩在好色上面如出一辙,但是甄老爷子身上没那种太多的怜香惜玉的闲情。他皱着眉头,挨个地打量乃祥的小老婆,用一种长辈的赤裸裸的眼光,品味这些不同寻常的女子。他等了一会,还没有人站出来表态,便不耐烦地对素琴说:“你是当家的,怎么说,也逃脱不了干系。你算一个,还有一个是谁,马上就给我定下来。”
于是就定下了爱爱。爱爱那时候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莫名其妙地便被推举出来。甄老爷子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们都说是你,那就是你吧。”从此以后,小城的一名针灸医生,在初一或者十五的日子里,无论刮风下雨,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来为乃祥针灸。乃祥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但是也没有进一步恶化。针灸医生坚信是打金针会有奇效,他头头是道地说了一大套有关经脉疏通的理论,并建议每天用轮椅推着,乃祥在大宅里转上几圈。特制的木轮椅做出来了,推着乃祥在大宅里散步,成了爱爱每天必做的功课。乃祥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照顾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苦差事。
最初所有的脏活,都由一名高大结实的女佣来做。后来爱爱和素琴之间,有了那种不能见人的关系,为了害怕丑事传出去,她们不得不把这了解了内情的女佣辞了。她们定下了新的规矩,这就是所有的女佣,没有经过允许,绝对不许进入她们的卧室。为了掩人耳目,她们每天都和乃祥睡在同一房间里。她们给别人留下了对乃祥很好的印象,并以此掩盖她们就在乃祥眼皮底下的寻欢作乐。
第一次探险的尝试,给爱爱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素琴毫无保留地讲述自己的性感受,讲述了自己对男人的厌恶感,然后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认真,向爱爱询问了她被乃祥破苞的详情。素琴早就听说乃祥有一种专为小女孩子准备的*药,这种药即可外用,也可内服。据说女孩子用了这种药以后,能像妇人一样欢迎男人。然而爱爱用自己的感受,打破了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传说的神话。她叹着气告诉素琴,事实上事后她一直流血不止,即使涂上了被乃祥称为特效奇方的公鸡鸡冠汁,也仍然没有一点用处。
“男人天生都是坏东西!”她们就这样共同控诉起她们唯一的男人乃祥,对同一个男人的厌恶,使她们成为一对同谋。在对男人共同的诅咒中,她们无师自通地尝试着一种无需男人的欢乐,最初完全是羞答答的尝试,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竟然其乐无穷。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们像一对情人似的抱在一起睡着了。
正是因为存在着对素琴的特殊感情,爱爱才不感到大宅里单调的生活,是如何枯燥和难以忍爱。爱爱的母亲在她生下来刚满月,就又一次回到大宅里当女佣。素琴对爱爱无微不至的关怀,让她重温了自己从来不曾得到过的母爱,这种母爱过去只是在她的想象中才存在。素琴给了爱爱无数种幻想,她常常有意无意地会想到在乡下时,自己那位温柔体贴的小婶子。素琴和爱爱的小婶子在爱爱的记忆中,常常会叠化成一个人。爱爱的小叔叔是一个不争气的男人,因为喜欢偷偷摸摸,一向被大家看不起。爱爱的小婶子常常来她家帮着洗洗涮涮做点针线。爱爱从一开始就特别地喜欢这位小婶子。
在乡下的时候,爱爱和姐姐及两个妹妹睡在同一张床上。有一天晚上,姐妹四人都被不同寻常的声音惊醒了过来。月光下,爱爱看见小婶子赤条条的,像死过去一样地躺在她爹的床上,她爹正十分凶狠地干着什么。让爱爱感到吃惊的是,由于她爹发出的声音太大了,比她大三岁的姐姐,还有那两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双胞胎妹妹,也和她一样瞪大着不理解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最后小婶子从床上下来了,站在地上,一边抽泣,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穿好了衣服以后,小婶子揉着眼睛,看着爱爱她爹从米缸里挖米,他挖了小半袋米给她。小婶子拎着米走了,爱爱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哭,心里为她感到非常难过。小婶子果*体的样子非常好看,爱爱后来见到她,总是忍不住要想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八小云又在屋沿下逗小鸟了,他还是那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素琴站一边正和他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偷看爱爱。爱爱坐在门口织毛线,她的神情沮丧,不时地在发怔。离她不远,乃祥像木偶一样地被撂在那。天气越来越热,初夏已经来临,蝉声不厌其烦地叫着。
素琴的心情有些烦躁,开导小云说:“小云,你别做梦了,这样的傻事,千万不能再做。”小云若无其事地继续逗小鸟。素琴已经知道了他和妤小姐的关系,知道就知道吧,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知道。“这有什么,我做都做了,再做不做,还不是一样。”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素琴,一边给小鸟喂食,一边说。
素琴的内心充满恐惧。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她知道小云和妤小姐两个正在玩火,这把火迟早会毁灭掉什么。小云是一个性格有严重缺陷的人,事情发展下去,肯定会被他搞得非常糟糕。素琴知道,在小云和妤小姐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事到如今,素琴不得不提醒小云问题的严重性。“你记着,小云,这甄家里不会有一个好人!”素琴看着小云爱理不理的样子,恨不得冲过去揪住他的耳朵,“你别忘了过去是怎么回事,过去的事,你难道都忘了?”
“我当然没忘,”小云显然不愿意在这时候,重提起往事,他看了爱爱一眼,又把目光落在乃祥身上,冷冷地说,“谁说我忘了,你急什么,不过,她和他不一样,他们不一样。”
素琴说:“有什么不一样。她不过是和你闹着玩玩,你真以为她一个大小姐的,会看上你?”
“她爱看上不看上,”小云不再逗小鸟了,离开鸟笼子,往爱爱这面走过来,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她大小姐能和我闹着玩,为什么我就不能和她也闹着玩玩呢。再说,她要是看不上我,我也未必会看上她。”
素琴知道小云说的并不完全是心里话。爱爱埋头织着毛线衣,素琴走到她身边,讨好地看着她。爱爱注意到了素琴的目光,故意把头扭向一边,不理睬她。素琴明白她的一肚子不痛快,她笑着对小云说:“你要是真喜欢她,也好,那就索性娶了她。你娶了她,这甄家的万贯家产,也就是你的了,这机会,别人想求,还求不到。真是的,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说这傻话干什么,现成的甄家女婿,你不当白不当,爱爱,你说是不是?”爱爱不搭腔。
小云说:“那也不一定,我也许就是真喜欢她了。”素琴的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爱爱,笑着说:“你看看,果然说了实话不是,哼,说喜欢就喜欢上了。”
自从爱爱发现了素琴和查良钟的事以后,她一直对素琴爱理不理。无论素琴怎样对她陪笑脸,她总是冷若冰霜。素琴的话说完以后,出现了短暂的安静,爱爱突然冒出了一句:“云少爷准备什么时候当姑爷?”她的话显然带着刺,素琴和小云不由地都一怔。
“我不会就这么娶她。”小云陷入了恍惚,“不能瞒着她,我不会的,我袁小云不会这么做。我若是真要娶她的话,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
小云的话对素琴和爱爱都是震动。因为这话里面,包含着一个绝对不能公开的秘密。看得出,这个秘密已经在开始折磨小云了。素琴连忙阻止小云继续往下说:“你真是昏了头,”她回过头来,往四下看了看,“什么叫不能瞒着她?难道你还想把乃祥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小云,你可别真犯傻,我告诉你,这事,除了我和爱爱,没人会说出来。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可总不能一辈子都把这事瞒着她,我不能一辈子,都戴着副假面具做人。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做了,我就不应该怕。”
小云心烦意乱,忍不住要发作,他缓缓地转过头来,冷眼看着坐在那和木偶没区别的乃祥,一甩手,扬长而去。
素琴神色慌乱地看小云的背影,心口咚咚直跳。那种不祥的预感又一次袭上心来。她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要出事——真的要出事了。”她看看仍然绷着脸的爱爱,叹着气摇了摇头,眼睛转向木轮椅上的乃祥。活死人一样的乃祥像个道具似的,被大家搬来搬去,没有任何知觉。“什么事不会发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她担心地对爱爱说着,“要是这死鬼真醒过来……
这可怎么办?我一直在想,这死鬼心里其实什么都有数,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是小云在烧烟时下的毒,他可能都知道。“
爱爱憋了一肚子话想说,她想很好地发作一次,但是她的胸口好像被堵着什么东西,一肚子委屈和怨恨说不出来。她厌恶地白了素琴一眼,停下手上正在织的毛衣,幸灾乐祸地说:“他当然知道。要是他能真醒过来,就好了,让他开开眼,看看这大宅子里,男盗女娼,都在干些什么?”爱爱一边说,一边用力拉毛线,将刚织了一半的毛线衣拆掉。
“要死,你怎么了?”素琴吃惊地喊着,她上前搂着爱爱,像哄小孩子一样,“好好的,你这是何苦。”
“我高兴,我自己织的毛线衣,我想拆,碍着谁的事了?”爱爱的眼睛红了,她硬忍着,不让眼泪淌下来,气鼓鼓地说。素琴知道爱爱为什么要不高兴,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什么,除了继续柔声细语地哄她,也没有别的招数。
“不要这样,爱爱,我不许你这样。你放心,我绝不会忘了你,我不会对你变心。”她试图把爱爱的脸掰向自己,然而爱爱十分厌恶地用力将素琴推开。
九怀甫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漫游。满天星星,蛙声噪耳,怀甫像幽灵似的,在离妤小姐房间不远的地方移动着。从妤小姐的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阵热烈的呻吟。这声音对怀甫来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诱惑力,这是来自世界末日的声响。怀甫无力阻止这种声响,因此只有天天在监视中忍受这种声响。他一遍遍地诅咒着正在寻欢作乐的妤小姐和小云,一遍遍地偷窥着这对奸夫淫妇的偷情和私通。
焦躁不安的怀甫走到一株大树前面,突然拦腰抱住了大树,恶狠狠地勒紧,把头往树杆上撞。妤小姐热烈的呻吟仿佛无处不在。作为旁观者,怀甫不明白小云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住妤小姐。这两个人像冤家一样,碰到一起就是吵,仿佛是两块打火石,碰到一起就冒火星。他们没完没了地拌着嘴,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他曾听见妤小姐十分动情地对小云说:“我这是真傻,我干吗非要喜欢你这么个不起眼的家伙,谁都顺着我,谁都听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作对。”女人真是不可思议的怪物,怀甫不明白为什么小云对妤小姐越凶,越阴阳怪气,越冷淡,她反而越喜欢他。毫无疑问,妤小姐已经越来越离不开小云了,她正在被小云所控制和掌握着。
怀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在这个难以入眠的夏夜里,他无意中走进了素琴住的院子。月光下,站着孤零零的爱爱,怀甫神使鬼差地向她走过去,爱爱似乎已经知道他是谁,不仅没有吓一跳,而且像石像那样站在那动都不动。
当怀甫正准备开口问话的时候,爱爱对他摆了摆手。她的手病态地指着素琴的房间,久久地指着,不放下来。
素琴房间里黑乎乎的,有什么声音正在响着。月光如洗,爱爱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她的手仍然指点着方向,怀甫情不自禁往窗口走去。从窗户里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很低,低得若有若无,要屏住了呼吸才可能听见。霎时间,怀甫以为那是妤小姐的声音,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不是。妤小姐的声音从来就是热烈的,而那显然是从另一个女人的内心深处,发出的低而有力的声音。透过窗缝,房间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床板有节奏地响着,怀甫终于分辨出那是素琴哼哼呵呵的说话声。她重复着几个单调的字,而伴随着床板嘭嘭撞击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沉重的喘气声。
爱爱悄悄地来到怀甫身边,她的脸上带着神经质的冷笑。房间里的声音终于停了,万籁俱寂,连噪耳的蛙声好像也跟着一起停止。怀甫突然感到了害怕,这大宅里到底是怎么了,在这个疯狂而闷热的夜晚里,怎么到处都是不顾廉耻的男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和爱爱从来没正式说过话。他们两个人的相似处,也许就在于都处在极其微妙的位置上。今天只是他们的第一次单独相对,然而他们却成了同谋。
素琴的房间里,传出了轻轻的说话声。怀甫扭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爱爱执拗地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就这么离去。她孩子气地把她往自己的房间里拉。在发现素琴的奸情以后,不管素琴怎么阻拦,爱爱已赌气搬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住。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怀甫,以至于怀甫要想不发出惊动别人的声音,就只有乖乖地跟她走。爱爱是那样的瘦小,小得好像只能到达怀甫的胸口那么高。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怀甫带到了自己房间。
怀甫一时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爱爱的用意,他不可遏制地亢奋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不得不微微哈腰,将自己的身子侧对着爱爱。爱爱不是妤小姐,然而只要爱爱愿意,他为什么不能拿她来替代呢。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几乎立刻明白,妤小姐绝对是不可代替的。天底下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和妤小姐相比。此外,爱爱邀请她去自己的房间,也完全不是为了和他**,她显然是有别的用心。
黑暗中坐着乃祥,爱爱走过去,将乃祥推到了月光下面。月光照在乃祥呆板的脸上,怀甫凝视着他,声音憋在喉咙口地喊了一声:“大哥!”
从乃祥干枯的眼角边,滚出了一连串的泪珠。怀甫大吃一惊,过去他一直都以为乃祥是没有知觉的,现在好像不完全是这么一回事。乃祥显然还有知觉,他显然还有一些残存的知觉。让怀甫感到更加吃惊的是,爱爱也在哭,她小声地抽泣着,示意怀甫轻轻地将乃祥抬起来。怀甫一下子就明白了爱爱的用心,他的力气大得连自己都难以相信,当爱爱表示两个人一起抬的时候,怀甫一弯腰,把乃祥连木轮椅一起抬了起来。
爱爱在前面引着路,怀甫感到一种兴奋,那是一种报了仇的快感。他并不知道素琴房间里的男人是谁,不管是谁,他都恨他。小云姐弟现在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他的已经疲软下去的男人的武器,又一次令人难以置信地挺了起来,像一柄不肯屈服的宝剑一样竖在那里。怀甫仇恨这大宅里出现的任何一位男人。在爱爱的指挥下,在仇恨的驱使下,怀甫轻手轻脚地将乃祥放在了素琴的房门口。
十房间里灯火通明,爱爱换了一身极其艳丽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脸色漠然,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身上的衣服显然和季节有些不符合,时间已经是夏季,她换上的却是冬天的棉袄。有关甄家大宅里的那个不可告人的最大秘密,爱爱已毫无保留地全告诉了怀甫。说完了这个秘密,她让因为恐惧而半信半疑的怀甫立刻离开。
透过梳妆台的镜子,能看见梳妆台上放着的两块小金条。爱爱已经做好了寻短见的准备。现在,爱爱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任何留恋。自从发现素琴背叛了她以后,死的诱惑就一直在她身边转悠。死是摆脱一切烦恼的终极手段,爱爱情不自禁想起自己死后会有的种种情景,她想象着素琴抚尸大哭的样子。
这时候,素琴正在床上和查良钟搂在一起睡着觉。她也许根本就不在乎爱爱会怎么样。爱爱想到素琴见了查良钟,那种迫不及待的样子,便感到一阵阵恶心。她们曾经是那样地厌恶男人,正因为由于对男人的厌恶,她们才有了那种亲密的关系。即使到了现在,爱爱对素琴仍然没办法真正地恨起来,素琴毕竟是她所遇到的,对她最好的一个女人。
爱爱忘不了她和素琴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她们摆脱了男人的压迫,在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里,活得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乃祥变成了废人,他使得他的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们,永远地摆脱了性奴隶的地位。她们再也不用为获得乃祥的宠幸你死我活,为自己多一次少一次的性遭遇,争得不可开交。
男人是女人产生烦恼的根源,男人不存在了,烦恼也就随着一起而去。
“爱爱,你真是我的心肝,”爱爱仿佛又一次听到素琴这么对她说着。
她喜欢听这种肉麻的词。两个女人在一起的乐趣,只有身有体会的女人,才能真正意识到。女人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女人比男人更容易走进另一个女人的心灵深处。爱爱相信只有当自己真正离开人世以后,素琴才会真正感到失去了她的痛苦。一个人只有真正地失去了什么,才能真正地感觉到他曾经拥有过什么。拥有永远只有通过失去才能体现。
爱爱在脸颊上又抹了些脂粉,她不属于那种会打扮的女人,脸上涂得像僵尸一样苍白。她本来就生得白,皮肤也很细腻,像小孩子一样光滑,厚厚的粉不断地从脸上落下来,掉在她肩膀上,掉在了梳妆台上放着的两块小金条上,然而她还是没完没了地往脸上抹粉。她身上的这套衣服,是她进甄家大宅的那年秋天订做的,那一年秋天,两名裁缝在甄家大宅里连续干了两个月的活,爱爱记得一名裁缝在替她量尺寸的时候,以不相信的口吻说:“你就是大少爷新娶的那位姨太太?”
所有的人都不明白爱爱为什么就一直长不大。从14岁进了甄家的大门,她永远是小孩子的模样。除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优郁神情,告诉别人她的年龄之外,她给人的感觉,还是刚刚发育的样子。她的**小小的,尖尖的,硬硬的,看上去就像从地洞里探出来的老鼠头。和她的**比起来,素琴的**又大又松弛,只有黑黑的**是结实的,轻轻地一碰就竖起来。爱爱从来不曾迷恋过素琴高大的身坯,她迷恋的只是自己,迷恋的只是自己的娇小的身体能被别人迷恋。
外面正在变得越来越黑暗,这是黎明前的征兆。爱爱的眼睛落在了梳妆台上那两块小金条上面,她拿起其中的一块,仔细地揣摩着。她知道这时候已经到了查良钟要离去的时候。查良钟也许正在穿衣服,他也许正在对素琴做着种种恶心人的媚态。素琴一定是脱得赤条条的,她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难看,她一定会像白颜色的幽灵似的,撅起着肥大的屁股,伏在窗口往外窥探,然后依依不舍地为查良钟打开门。于是,查良钟将像贼一样地偷偷溜出来。
爱爱把小金条像放糖果那样,轻轻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含着。她想到查良钟溜出来的时候,将被堵在门口的乃祥吓一大跳,忍不住笑起来。想象着他害怕的样子,她感到一阵快意在浑身荡漾。一切都该结束的时刻到了,她咽下了那块冰凉的金条,在第一阵难受到来之前,迅速吞下第二块金条。
喉咙口巨大的坠感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用手去卡自己的脖子,发出一种十分古怪的声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爱爱向床奔过去。
当最初的晨曦射入房间的时候,爱爱经过一番强烈的挣扎,直挺挺地趴在了床沿上。她已经咽了气。房间里很静,床头的花架上,供着的一盆盛开的莲花,影子印在粉墙上,像静止的画一样。
十一爱爱的死,在大宅里引起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上午大约9点钟的时候,爱爱寻短见的消息,已经四处传开了。妤小姐匆匆赶了来,院子里围了许多人,她挤了过去,看着正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的素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大家都在看着热闹,所有的人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素琴的声音凄惨无比。
“好好的,她怎么就吞了金子,”妤小姐听说爱爱是吞金自杀的,好奇地问着。她对家中的姨太太们,向来就没什么好感,在过去,谁是谁,谁干了什么,她一直弄不太清楚。如今,这大宅里是她做主,爱爱的死,怎么说也是件事,是件莫名其妙的事,她不得不出来过问。多少年前,甄老爷子的一个姨太太,因为和自己的表兄私通,被别人发现后,也是吞金自杀的。
素琴歇斯底里地哭喊着:“爱爱,你有什么话,不能说,你干吗要死,干吗要死!”她一边哭,一边反反复复念叨,“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你整天板着个脸,想说又说不出来,可怜的人嗳,你干吗不说,你说就是了。”
爱爱直挺挺地被放在卸下的门板上,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嘴角有点血迹,脸色看上去更苍白。
怀甫比妤小姐先一步就到了,他混在人群中,偷偷地注意着素琴的表演。
他和大家一样,对爱爱的自杀感到意外。但是由于爱爱昨天在临死前,已经把这大宅里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他,他的表情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脸上那种惶恐不安的神态,再也不复存在。自从他走进甄家大宅以后,不管他相信不相信,有关这个大宅种种稀奇古怪的传说,几乎都一一得到了证实。这是一座外表华丽,内部早已腐朽不堪的大宅,不管你信不信,里面除了骇人听闻的淫乱,甚至还存在着更可怕的东西。
妤小姐的眼睛正在东张西望。怀甫知道她这是在寻找小云。事实上,从一开始,怀甫就也在搜索小云的踪迹。他发现自己现在非常想看看小云的嘴脸,他想看看小云在死去的爱爱面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很显然,小云并不在大宅里,他明摆着又拎着鸟笼上街玩去了。素琴哭了一阵,突然喊人将乃祥推到爱爱面前,很做作地喊起来:“爱爱,你有话不能对我说,总可以对少爷说吧,你这么一撒手,就走了,你让我们怎么活下去?”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他们所看到的难以相信的情景,恶狠狠地吃了一惊。人们在过去一向都以为,乃祥只是个比死人多口气的木乃伊,十年来,他没有知觉,更没有思想。但是在今天,面对着爱爱僵硬的尸体,人们吃惊地发现,乃祥的眼角里,竟然泪花闪闪。尽管他的表情还是有些像过去那么滑稽,那么呆板,他眼睛里的泪花,已经突然改变了人们对他早已形成的固定看法。人们窃窃私语起来,一个个都盯着乃祥看。乃祥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淌了下来。很难说这淌下来的泪水,就能代表一个人的悲伤,就意味着乃祥恢复了一定的知觉,因为除了源源不断滚下来的泪珠,毫无疑问,乃祥仍然是具行尸走肉。
素琴和妤小姐都被这不同寻常的变化吓了一跳,尤其是素琴,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乃祥,说话的腔调都变了:“你,你,心里难过,我知道……”
怀甫悄悄地走到素琴面前,用一种几乎是不属于他的声音,毕恭毕敬地对素琴说:“嫂子,大哥的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这大宅里的事,有什么能瞒着他的,大哥都会知道。”他的话有些阴森森的,素琴听了,有些失态地看着他。怀甫话里有话地继续说:“外面都在传,我大哥变成这样,只是在抽大烟时,吃了什么药,嫂子你想,既然是吃了什么药,还不是迟早都会醒过来的。大哥他现在只是有话说不出来罢了。”
没有办法用笔墨来形容素琴的惊慌,她听了怀甫的一番话,分寸大乱语无伦次。她结结巴巴地说:“谁说你大哥是吃了药,他吃什么药了?”怀甫咬了咬嘴唇,神情莫测地看着素琴。妤小姐在一旁不太相信地看着怀甫,奇怪他怎么会用这种腔调说话。她让他别胡说八道,让他站到一边去,这儿还轮不到他说话。但是怀甫似乎再也顾不上妤小姐是否会不高兴,他慢吞吞地说:“这我怎么知道,反正外面都在说。我想嫂子可能知道,还有云少爷,肯定也知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素琴,素琴在他的逼视下,眼睛不敢对他看。妤小姐也听出了怀甫的话中间,含着什么别的意思,似信非信地看着他。
她察觉到了怀甫今天不同寻常的变化。
素琴突然一拍手,又一次哭起爱爱来。她哭得已不像刚刚那么伤心,放声大哭的目的,仿佛只是想掩饰什么。院子里仍然乱纷纷的,老这么乱下去也不是事,有人提议是不是应该立刻通知爱爱的家里,天气这么热,尸体可放不了几天。妤小姐还在琢磨怀甫的话,想也不想,便很霸道地说:“有什么好通知的,死了就死了,她爹娘把她送到这大宅里来,还不是早就当她死了。再说,又没有谁逼她死,她自己吞了金子,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
十二小云神色茫然地出现在妤小姐的房间里。自从爱爱自杀以后,小云好像有了什么心思,总显得心神不定。大宅里到处都在议论爱爱的自杀,由于她死得不明不白,人们又重新开始议论起乃祥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的老话题。早在乃祥刚瘫痪的时候,就有过乃祥是吃错了药的传闻。人们曾经这么议论过,那就是乃祥变成现在这模样,是被别人谋害的。
小云现在常常故意躲看妤小姐,非要妤小姐派了人去请,他才肯来,就算是来了,也没什么话可说。他的眼睛老是直直地看妤小姐,然而一旦和妤小姐的眼光对上了以后,又立刻带着些惊慌地避开。“你最近怎么了?”妤小姐注意到了他的心虚,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小云每次都支支吾吾,掩饰说自己没什么。
小云心思重重的样子,有另外一种可爱。妤小姐觉得自己和小云有一种说不出的缘份,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简单的**。他们之间显然还存在着一种能够互相吸引的东西。妤小姐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喜欢他,她开始爱上他了。“小云,我好像真的喜欢你了,”视爱情为游戏的妤小姐,竟然会变得十分认真起来,她很动情地说,“我要是真的喜欢你,你怎么办?”小云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他神色恍惚地看着她,无言以对。妤小姐又说:“别这样看着我,你知道我现在是真的喜欢你了。有时候我想,自己真傻,干吗非要喜欢你这么个不起眼的家伙,谁都顺着我,谁都听我的,偏偏是你老和我做对。你知道,有时候,我可真是有些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