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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凯歌(我们都经历过的日子)(19)

时间:2008-12-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凯歌 点击:

[NextPage风月 花影11-叶兆言]

  小云的脸上极度的不自然,他苦笑着说:“你刚刚还在说真的喜欢,怎么就这一会,又改了口。”妤小姐说:“我改了什么口?”小云说:“你说你真有些恨我,我告诉你,以后你恐怕就不只是有些恨我,有一天,你会真正地恨我!”小云的眼神转向别处,但是他很快又偷偷看了一眼妤小姐,嘴里叽哩咕嘟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妤小姐没听清楚。
  “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袁小云,不过是你大小姐的一个小厮,”小云神色黯然,茫然地说着,“只要你一招唤,我就来是了。再说,像我这样的,又有什么值得你喜欢?”
  妤小姐奇怪他到了这时候,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她真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些什么烦恼,为什么要存心没完没了地找别扭。他实在没有必要用糟蹋自己来找不痛快。“小云,我们别一碰在一起就斗,好不好。”妤小姐被他绕得有些头昏,她求和地说,“我可不想弄明白你的道理。干吗动不动就把小厮这词挂在嘴上呢,你如果真是喜欢我,就算是当我的小厮,又有什么关系?这样,我是你的小厮好不好,不,我是你的丫环,好了吧?”
  妤小姐不得不住口,小云的脸上早已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她太熟悉他的神经质脾气,不想惹他急。然而小云并没有发作,他痛苦不堪地闭上了眼睛。妤小姐想不明白地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你怎么了?”
  小云突然甩开了妤小姐的手,很反常地走到烟炕那,点着了烟灯,用钎子挑了一块烟膏,在烟灯上烧熟了,装进了烟锅,然后斜躺在烟炕上,自顾自地狂吸起来。在这之前,妤小姐只知道小云的烟泡烧得好,从来没见过他自己抽大烟。她知道他从内心深处讨厌这玩意。事实上,因为小云对大烟的讨厌,妤小姐近来已尽量少和大烟打交道,正在悄悄地计划着戒烟。她爬到了烟炕上,伏在小云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云,你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妤小姐小心翼翼地问。小云闭着眼睛,只顾自己吞云吐雾,妤小姐情不自禁地嗅着烟雾。“你别这样好不好?”
  妤小姐忘情地看着他,充满柔情地说,“小云,你知道不知道,其实我是多么喜欢你。真的,你不在的时候,我老是想着你,一会想到你可能在干这,一会又想到你可能在干那。我知道你可能已经烦我了,可是我真的老是在想着你。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小云,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心思?”
  小云紧闭着眼睛,心烦意乱,脸上依然全是痛苦。妤小姐在小云的脸上吻了一下。小云突然揽住了妤小姐,两人便抱成了一团,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妤小姐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她紧紧地搂着小云,在他的脸上胡乱地亲着,一边亲,一边喘着粗气:“小云,我好喜欢你。”
  小云突然用力推开了妤小姐,他脸上痛苦和迷乱的表情,被几分歹毒所代替。他用一种妤小姐不敢相信的恶毒说着:“我们用不着再演戏了,你我之间,别来这套。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就是互相玩弄玩弄吗,你拿我当个小厮,我呢,拿你当个不要脸的婊子。我们谁也用不着装腔作势,用不着玩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把戏……”
  妤小姐被他的话所震惊,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小云的嘴里说出来。但是这话确实是从小云的嘴里说出来的。小云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似的,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心虚地看着别处,没有勇气正视妤小姐。
  妤小姐不敢相信小云竟然会这么恨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坏,就真的那么讨人厌,她痴情地说:“小云,你干吗要这么恨我,你干吗要这样对待我?
  你明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干吗还要说这些?“
  小云这时候已听不见妤小姐在说什么,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直说了,你我都不是什么东西,我们干吗要在一张床上睡觉,你愿意,是因为你觉得得不到我,你这样的大小姐,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而我为什么愿意,我告诉你,我要你,我所以愿意和你睡觉,是因为我恨你,我们之间只有恨!”
  “只有恨?”
  “对,只有恨,你恨我,我恨你。”
  “可我并不恨你,”妤小姐木木地看着小云,突如其来的痛苦笼罩着她,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恨我,你干吗要这么恨我?”
  “我就是恨你,我恨你!不仅恨你,更恨你们一家,我告诉你,你知道你哥哥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模样?”小云不顾一切后果,火山爆发地喊起来,“你哥哥变成今天这样,完全是因为我。你哥哥是因为我下了药,是因为我在鸦片里下了毒药,才变成这样。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喜欢。你何苦要喜欢我。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一个下过毒的小人。”
  十三闷热的夜晚,妤小姐在房间里乱摔东西。怀甫老实巴交地守在门口,听着房间里乒乒乓乓乱响。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房间里终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怀甫忐忑不安地走进房间,告诉妤小姐为她准备的洗澡水都凉了,让她快去洗澡。他刚走进去,妤小姐随手捡起一个什么东西,对着怀甫恶狠狠扔了过去。怀甫连忙仓皇往外逃。这时候,除了逃,怀甫没有别的选择。妤小姐变得歇斯底里,她咬牙切齿的声音追在他后面:“滚,滚,都给我滚!”
  怀甫老老实实地再次守候在门口,妤小姐独自一个人在房间里,又乒乒乓乓地乱摔了一气东西,闹够了,才去浴室洗澡。浴缸里的洗澡水已经凉了,怀甫让阿四赶快重新烧些水出来。不一会,水烧好了,怀甫又亲自为妤小姐换水。阿四看自己帮不上忙,站边上看了一会,便回去睡觉了,一路走,一路叽里咕噜。阿四看不惯怀甫屁颠颠的样子。
  透过浴室前的帘子,可以看见怀甫端着烟枪,正替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喷烟的剪影。妤小姐仿佛睡着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任何反应。突然,妤小姐赤条条地从浴缸里站起来。过去妤小姐泡在浴缸里的时候,也曾让怀甫替她喷过烟,但是她总是等怀甫离去了,再自己站起来穿衣服。这一次她似乎把什么顾忌都忘了,赤条条不知羞耻地站在那,一脸的困惑,怀甫诚惶诚恐。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放下烟具,抓起一条毛巾,试探着替她擦身体。
  妤小姐已经成了木头人,对于怀甫的动作,没有一点反应。怀甫胆颤心惊地帮她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又笨手笨脚地帮她穿衣服。
  妤小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烦意乱。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看着扔的一地的东西,呆呆地站在那发怔。眼前的这一切和她似乎没什么关系。她的眼睛转向怀甫,就像不认识他一样。小云显然给了她太大的刺激,这种刺激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从小娇宠惯的妤小姐怎么也接受不了。她不能想象小云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她不能想象。怀甫垂着脑袋站在一边。妤小姐自言自语地说:“小云,你干吗要这么做,干吗要这么做?”
  怀甫在一旁很尴尬。小云自己把下毒药的秘密,轻而易举地就说了出来,这一点,怀甫做梦也不会想到。爱爱在自杀前,告诉怀甫的就是这个秘密,从那以后,半信半疑的怀甫一直打不定主意,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将这秘密透露给妤小姐。这是一个太可怕的秘密,怀甫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妤小姐相信自己不是说的假话。也许他怎么说,都没有用。有一点是无疑的,除了小云自己说出来,妤小姐才会相信这个不能接受的事实。
  “小云,你是混蛋,你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大混蛋!”妤小姐像个小孩子似的,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怀甫手足无措,捞起一块绣花手帕,递给了妤小姐。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什么话安慰她,但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所处的地位实在太微妙了,妤小姐离不开他,可又从来不把他当人。他知道妤小姐并不会希望听他说什么。他知道妤小姐这刻并不需要他。事实上,在过去的这段时间内,妤小姐的心思全用在了小云身上,她的的确确地爱上了小云。她不可理喻地爱上了小云,正如怀甫不可理喻地爱上她一样。一个女人一旦真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以后,许多事都是不可理喻的。
  妤小姐越哭越伤心,她从来就是占别人便宜的人,从来就是胜利者,然而她现在却彻底地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惨。她竟然爱上了这么一个不值得自己爱的人,爱上了一个这么阴险这么恶毒的小人。事情不能就这么简单地算完了,妤小姐一定要报复,一定不能轻饶了他。小云真是太让她伤心了,她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想哭,哭到临了,她却像个小孩子那样,挂着眼泪睡着了。
  怀甫充满爱意地看着妤小姐熟睡的脸,心里堵得非常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喉咙口似的。在他面前,那张挂着泪水的脸,睡着了以后,像孩子一样显得沉静,显得绝对地天真无邪。此时的怀甫心情十分复杂,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心疼妤小姐。下一步会怎么样了,怀甫不敢往下想。
  妤小姐梦中还在抽泣着,她的嘴唇咂了好几下,说了一句什么话。
  怀甫伸出手,好像是去抹妤小姐脸上的泪水,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他弯下腰,想吻她一下,但是他不敢,他怕弄醒了她。
  就这样平静的,近距离的,面对着妤小姐,对他来说,已经是多么了不得的幸福。就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害怕妤小姐会突然醒过来。他知道妤小姐一旦醒过来,这一点点了不得的幸福,就会像小鸟一样飞走。
  十四大厅里,妤小姐衣衫不整,十分威严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她在等待素琴的到来。自从公开相亲以后,妤小姐还没有进过大厅,她不喜欢这个空荡荡充分显示着权力的大厅。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妤小姐的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那就是大厅里永远是在讨论和决定着大事。大厅是一个严肃的让人生畏的地方。
  素琴推着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跟在怀甫后面,心思重重地沿过道去大厅。一路上,她的心咚咚直跳。爱爱的自杀,已经使大宅里平静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化,紧接着是小云又匆匆搬到大宅外面去住了。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肯定闯了祸。素琴知道有地方出了什么差错,进了大厅后,她心虚得不敢看妤小姐。
  妤小姐说:“今天当着我哥哥的面,我只想要向嫂子请教一件事。我想问问嫂子,我哥哥究竟为了什么,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素琴大惊失色,这是一个她已料到的提问,在怀甫来找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这一提问。她知道小云的性格,小云向来说一不二,一旦他流露出要把当年的事说出来的意思,谁也别想再拦住他。早在小云和妤小姐刚好上的时候,她就为这事担心。现在,素琴只能装作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冷冷地看着她:“你那宝贝兄弟小云呢?”她转向一边傻站着的怀甫,冷笑说,“吓得跑了,当然是跑了,他当然不敢再待在这大宅里。做了这样的事,量他也没这胆子。”怀甫表情尴尬,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虽然他担负着帮助妤小姐管理大宅的任务,但是他明白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他不知道妤小姐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不过他知道事隔多年,妤小姐未必会去告官报警。不管怎么说,这事已经过去10年了,而且小云真不承认,也拿他没办法。
  “嫂子,你也用不着瞒着,小云把什么都说了,他自己都敢说出来,你干吗还要替他瞒着。”妤小姐看着乃祥呆板滑稽的面孔,心里一阵乱,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小云说的是真话。“小云他不会乱说的,我知道这难以让人相信,可是——”
  素琴惊恐万状地看着妤小姐。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不说已经都一样,她不想再瞒着妤小姐。“妤妹妹……”她的眼睛转向怀甫,不敢往下说,有些话,显然不适合让怀甫听见。妤小姐从素琴的眼睛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转过脸去,对怀甫挥挥手,说:“喂,你出去,这儿没你的什么事了。”
  怀甫充满了一种失落感地往外走。对于妤小姐来说,他就像一条狗一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就是他在这座大宅里的特殊地位,妤小姐从来不把他当人,他也从来不把自己当人。走到门口,往前走了几步,怀甫又忍不住悄悄掩了回来,站在门外偷听起来。他知道的秘密已经够多的,但是他还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在这个大宅里,他已经扮演了无数次偷听的角色,再多这一次也无妨。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妤小姐和素琴,还有那个木头人一样的乃祥。“我只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小云他干吗要把我哥哥害成这副模样?”妤小姐似乎已容不得素琴再沉默下去,“我哥哥就是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他也不能这么做,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得告诉我,他们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素琴欲言又止,仍然沉默不语。
  妤小姐非常执著:“我今天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素琴的脸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她脸上的惊慌,终于被绝望所代替。
  事情已到了这一步,说不说都一样。她咬牙切齿哆嗦了一会,用手指着坐在轮椅上的乃祥,豁出去地说:“妤妹妹真要想弄明白的话,怕是最好向你的哥哥请教请教。不错,你说得对,我是有个宝贝弟弟,但是,你最好还是先问问你的宝贝哥哥吧,你难道还不知道你哥哥是个什么东西?”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往事汹涌而出,素琴的眼睛盯着脸部呆板滑稽的乃祥,断断续续义无反顾地说了下去。
  素琴向妤小姐重述了小云刚进入大宅时的历史,重述了那段不愿被提起的旧事。他们的爹娘死得早,小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跟着素琴一起过日子。少年时代的小云是一个很聪明可爱的孩子,那时候他觉得烧烟泡很好玩,就学着烧,很快便能烧得一手的好烟泡。乃祥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小云,尤其是喜欢他烧的烟泡,于是就干脆拿他当小厮使唤。小厮的经历是小云终身感到的一种耻辱。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和妤小姐打交道时,难怪小云动不动就把小厮这词挂在嘴上。
  当小云意识自己是小厮,不想干下去的时候,已经欲罢不能。乃祥是大宅里的混世魔王,什么样的下作事都能做出来的。什么事都得看他高兴,他高兴,小云就还是他的小舅子,他若不高兴,把素琴休了,小云和他姐姐便什么都不是。为了在甄家大宅里待下去,寄人篱下的小云不得不屈从于乃祥的淫威。妤小姐对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的荒淫无耻,早有耳闻,而且也亲眼见到过一些,但是乃祥对小云所做的事,她真是一无所知。她不敢相信素琴说的全是真的,她又不能不相信。
  “你哥哥和女人睡觉前,一定要抽几口大烟。别人烧的烟泡,他又嫌不好,因此每次都一定要小云替他烧。有一次,你哥哥从外面带了个相好的妓女回来。那妓女肥肥的一身肉,突然对你哥说:”哟,乃祥,给你烧烟的这小家伙,倒长得很标致的。‘你哥说:“怎么,想吃童子鸡了?你想吃就吃吧,我不拦你。’那一年,小云才15岁多一点,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被那妓女压倒在了身底下,小云还想挣扎,你哥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剥掉了小云的裤子……”
  妤小姐听得目瞪口呆。她的目光移向乃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乃祥呆痴的表情和往常一样,素琴的叙说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大厅的门外,怀甫竖直了耳朵,也在聚精会神地偷听着。有些话,怀甫一时不可能听明白,因为牵涉到许多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他很吃力地听着,极力想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素琴很激动地正在大厅里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一会高,一会低,一会咬牙切齿,一会柔声细语。愤怒的诅咒和悲哀的陈述揉和在了一起,她的叙述有时候很流畅,有时候却吞吞吐吐。她正在叙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谋杀和被谋杀的故事。当素琴停止叙述的时候,大厅里变得出奇的安静。万籁无声,这是一种让人感到窒息的安静。
  十五妤小姐不能想象小云往鸦片中拌毒药的情景。她不能想象他是怎样从鼻烟壶里倒出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就在乃祥的眼皮底下,十分镇静地将粉末拌在烟膏里。而骄横的乃祥对迫近的危险,毫无察觉,他的心思全用在眼前那位肥胖的妓女身上。小云充满忿恨地拌着复仇的烟膏,乃祥格格格傻笑着,伸出手去,用力拍女人撅起的臀部。高高的仿佛吹足了气的女人撅起的臀部,即将成为乃祥最后的记忆。乃祥将烟枪放到自己嘴边,开始吞云吐雾。肥胖的妓女转眼间,身上只剩下了一个红兜兜,烟雾缭绕,乃祥的脸上出现一种迷惘神情。这一次,小云没像往常一样悄然离去,他站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乃祥的表情越变越呆板。胖妓女伸出手,在乃祥的面前晃了几下,她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吓得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乃祥的脸部肌肉逐渐凝固起来。
  妤小姐似乎又一次听到十年前,那位夺去了小云童贞的肥胖妓女,发出刺耳的尖叫声。这声音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又一次在妤小姐的耳旁回荡。十年前的往事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有隔世之感,妤小姐没办法集中自己的思想,她甚至都想象不出小云当年的模样。但是她发现自己确实听见了那种刺耳的尖叫声。
  现实中的小云和历史中的小云,根本就应该是两个不同的人。这是两个有着天壤之别的人。一个是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他给妤小姐带来许多外部世界的新信息,给她带来许多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新思想,给她带来许多男欢女爱。另一个却是曾经下过毒的小人,他戴着一副不敢正眼看人的墨镜,心里有着许多见不得人的阴暗,时时刻刻用强烈的自尊掩盖着自己强烈的自卑。
  妤小姐发现自己没办法不想到小云。小云无处不在,像风一样无孔不入。
  摆脱小云引起的烦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几乎用不到任何的过渡,妤小姐很自然地就想到了用别的男人来代替小云。性活动有时候可以消解一定的烦恼,对男人是这样,对女人也一样。妤小姐的手中掌握着大宅的一切权力,一个有权力的女人,在大宅里想干什么都可以。就像当年很不当一回事地就把自己的童贞献给怀甫一样,妤小姐突然想到了查良钟,她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用一个新的男人来代替小云呢。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她随手给查良钟一个机会。
  查良钟应邀进入了妤小姐的卧房。面对突如其来的挑战,查良钟丝毫没感到慌张,相反,作为一个善于捕捉机遇的人,趁虚而入的查良钟,充分地在妤小姐身上展示自己的才华。他的表现似乎比小云和怀甫更出色,他精通这门如何让一个女人死去活来的艺术。任何一个吃软饭的男人,都不能仅仅是靠能说会道来打动女人,他必须还得把**当作自己的绝活。“你觉得怎么样?”事后,查良钟感觉良好踌躇满志,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一边很得意地向妤小姐提问。
  “你走,你快走!”妤小姐不耐烦地撵他走,“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查良钟仅仅是让她感到极短的解脱,这种解脱好比饮鸩止渴,只能徒增更大的烦恼。事情刚刚告以结束,妤小姐便为自己的放纵感到恶心。她产生的一个最强烈的愿望,就是不要再见到他。
  查良钟讨好地说:“这就走,这就走,我的大小姐。”
  “你滚,快滚!”
  查良钟把妤小姐撵他走,当作了是她觉得不好意思。“滚,好,大小姐你别急,别急。”他嘻笑着,又一次想去亲她。这么轻意地就把朝思暮想的妤小姐弄到手,查良钟喜不自胜乐不可支。这事几乎是明摆的,只要把一个女人哄上了床,他进甄家当上门女婿的日子,也就不会太远了。大功告成的喜悦让查良钟忘乎所以。
  “快滚!”妤小姐朝他凑过来的嘴上就是一记耳光,怒不可遏地喊着。
  查良钟笑着走了出来。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是很爱妤小姐的,早在他们还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小孩子时,就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行撮合在了一起,可后来又被强行分开。兜了一个大圈子以后,他们又睡到了一张床上,这真是妙不可言。穿过天井的时候,查良钟遇到了装作刚刚赶到的怀甫。怀甫显然对查良钟和妤小姐的勾当有所了解,他低下头来,等十二分得意的查良钟哼着小调,从身边走过去。查良钟已走出了一大截,又得意洋洋地回到怀甫身边,十分张扬地说:“喂,怀甫,你们家的大小姐,就要和我订婚了,你知道不知道?”
  怀甫毫无表情地看着他。查良钟讨了个没趣,扬长而去。和这大宅里的任何人一样,查良钟也不把怀甫放在眼里,怀甫极度恶毒地看着查良钟的背影,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以同样恶毒的眼神,看着妤小姐的房间。天色正在迅速地黑下来,怀甫对于妤小姐令人难以置信的放纵,不止一次地感到目瞪口呆。但是这一次,更让他感到受不了。妤小姐似乎已成了一个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怀甫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的不要脸。妤小姐总是用不同寻常的眼睛,看着大宅里出现的每一个男人。甚至对于她的书法老师康驼,对于那位老得已经没剩下一颗牙的瘦老头,妤小姐也会流露出不该有的轻薄神情。她直截了当地看着康驼色迷迷的眼睛,像一条发了情的母狗那样,不加任何掩饰地挑逗着他。
  “酒是烧身硝焰,色为割肉钢刀,”上了一把年纪的康驼,仿佛也不能忍受妤小姐的大胆,这位小城中有名的风流教主,相信她一定是想男人想疯了,吓得连连往后退缩。女人的胆子太大了,害怕的便是男人。“不过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夫也就等着小姐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可以有一杯喜酒喝喝,”康驼苦笑着拈着胸前的白胡子,解嘲说,“难道小姐的婚事,到如今还是一点点眉目也没有?”
  妤小姐表面上流露出来的放荡,已经成了大宅里的笑话,关于这一点,就连大宅之外的人也有所耳闻。然而妤小姐事实上绝非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
  十六河面码头上,几名健壮的男人赤着膊,正在往船上装货。装的是一种专供产妇喝的红汤似的米酒,是小城著名的土产。小云等候在码头上,又戴上了一副新配的墨镜,昂首望着远处过来的白帆船,在他的脚边,放着一只旧皮箱。天昏地暗,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小云阴郁的脸色有些捉摸不透。自从搬出甄家大宅以后,小云就一直躲在小城中的一家小客栈里,他在那过得很潦倒,身上带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于是决定再一次离开这座小城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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