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风月 花影12-叶兆言]
他决定远远地离开这座小城,永远不再回来。
就在小云拎着旧皮箱准备上船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大声喊着“云少爷”。小云回过头去,看见怀甫正向他快速地奔过来,同时,他看见妤小姐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怀甫和妤小姐的突然出现,让小云感到十分意外。
他顿时感到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妤小姐这时候变成了一个非常纯情的女孩子,她怯生生地站在那,含情含怨爱恨交加地看着小云。小云在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视下,有些慌乱地将眼光避开。这是一个他没有预料到的结局。自从他将下毒的秘密向妤小姐说了出来,他便再也不准备见到妤小姐。他觉得下毒这件事,像一条河一样把他和妤小姐隔开了,他们只能隔河相望,除此别无选择。妤小姐又一次让他复活在过去生活的阴影中。小云并不后悔自己将这一不该告人的秘密说了出来,正如他不后悔自己当年那么做一样。时光如果倒流,小云知道自己会把做过的事,毫不含糊地再做一次。
怀甫奔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云少爷这是想去哪?我们找云少爷都找了两天了,差一点就要赶不上了,你知道我们找得多苦。”正在装货的男人们,全都停下手上的活看着正阻挡小云上船的怀甫。怀甫的脸涨得通红,他张开了双手,拦在小云的前面。
小云说:“你们找我干什么?”
怀甫不知说什么好,两天来,为了打听到小云下落,他几乎跑遍了小城的每一个角落。这是妤小姐给他下达的死命令,他必须无条件地坚决执行。
事实上,在这不同寻常的两天里,妤小姐自己也是坐立不安,完全丧失了应有的理智。她跟在怀甫后面,大街小巷到处乱碰钉子。
“你这到底是去哪里?”怀甫又一次问道。
“天下之大,什么地方不能去?”小云悠悠地说着,这话显然是说给妤小姐听的。
“阿姐特地和我赶来,就是想劝云少爷回去。”怀甫说着,回头看了看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妤小姐,“还是回去吧,云少爷。”
小云不阴不阳地说着:“我要是不回去呢?”
怀甫有些为难地再次回头看妤小姐。
妤小姐向小云走了过去,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她没说什么话,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她的脸色通红,红得像盛开的桃花。现在,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盯着她,她的眼睛里却只有小云。
小云说:“天下可去的地方那么多,我干吗非要和你们回去,重新回到那已经发了霉的大宅里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妤小姐清澈如水的目光,含情脉脉,一直看到了小云的内心深处。小云也看着妤小姐,他完全被她的柔情打动了,心里荡漾起一阵阵波浪。他一次次对自己说过,他应该仇恨眼前的这个大小姐。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应该和她誓不两立,不共戴天。他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她,然而正是因为在这种深深的伤害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更深深地爱上了她。这是一种为了爱的伤害,在这场近乎残酷的爱情游戏中,他发现自己不得不缴械投降。“大小姐要我回去干什么呢?”他苦笑着说。
妤小姐突然伸出手,摘下了小云脸上的墨镜,随手往河里一扔。墨镜在水面上晃了晃,很快沉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小云有些狼狈,有些恼火,更无可奈何。妤小姐突然很悲哀地笑起来。
挂着白帆的船,从他们身边驶过。
第五章巨大的绝望像层雾似的在怀甫眼前飘来飘去。他的耳朵里,总是回想着妤小姐一惊一诧的声音。回想着她格格格的笑声。这是一幅曾经在大宅里出现过的画面,然而随着小云再次回到大宅,又一次在怀甫的眼前重演。小云骑着自行车,顺着过道,缓缓通过,在大宅里畅通无阻地兜过来兜过去。坐在车后的妤小姐,紧紧地搂着小云的腰,把脑袋枕在他背上。当自行车行驶平稳的时候,她用拳头轻轻地捶打小云的后背。对于这一幕幕,怀甫即使是闭上自己的眼睛,他也能想象出他们正在做什么。
自行车经过素琴的院子,突然冲了进去,又极快地骑了出去,素琴吓了一大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和怀甫一样,素琴为发生在小云和妤小姐之间的爱情纠葛,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解。一种非常复杂的嫉妒心在她脑海里萦绕。多少年来,大宅里从来没有缺少过男欢女爱。高墙深院之中,人们纵情声色,醉生梦死,可是独独没有考虑过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在大宅里,是一个畸型的怪胎,虽然小云和妤小姐爱得死去活来,但是他们之间这种近乎病态的爱,由于过分热烈,因此究竟会有多长久,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怀疑。
在怀甫的背后,是一面潮湿的石灰剥落的高墙,从墙缝里,长出了不知名的小草,开着一朵风中微微颤动着的黄花。怀甫眼神里的绝望,终于被一种恶毒所替代。他冷眼看着在大宅里尽情欢乐的小云和妤小姐,咬了咬嘴唇。
一只黄蜂扑打着翅膀,歇在小草的黄花上,怀甫伸出手一把捞住,缓缓地用着力,将黄蜂捏死了。黄蜂显然狠狠地蜇了他一下,怀甫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候,自行车正巧又一次过来,从怀甫的身边驶过去。妤小姐注意到怀甫的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好奇地问:“喂,你怎么了?”小云把自行车停住了,妤小姐跳下车来,向怀甫跑过去。怀甫的手指因为痛得抽筋,都没办法伸直,他哆嗦着向妤小姐摊开手,他的手正在令人难以置信地肿起来。
“怎么了,你说话呀?”妤小姐有些担心地向他追问了一句。
怀甫缓缓地转过身子,这是他第一次以公然拒绝的态度,对待妤小姐。
他不仅没有回答,而且扭头就走,留下小云和妤小姐十分吃惊地站在那里。
怀甫的态度,让已习惯了他听话和谦卑性格的妤小姐,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直到怀甫在过道上消逝的时候,妤小姐还怔在那里。
“大小姐的脾气现在真是变好了,”小云也没想到怀甫竟然会这样,感叹说,“如今连怀甫,也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你。”与怀甫对他和妤小姐的关系了如指掌相反,小云对发生在妤小姐和怀甫之间乱伦一无所知,他只是凭着一种男人的本能理解怀甫的反常。妤小姐若有所思地说:“对你们好了,你们就反而会恨我。”
小云说:“我和怀甫有什么一样的,你别瞎讲。”
妤小姐说:“我知道你们其实现在都很恨我,我就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
小云停了下来,回过头回她:“你怎么了?”
妤小姐痴情地搂住了小云的脖子,说:“小云,我知道,你恨我,你真的是那么恨我?”
小云笑而不答,看着她,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两人都是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小云并不怀疑妤小姐是否爱她,妤小姐也没必要怀疑小云的感情。妤小姐说:“我有个办法,让你永远恨我!”小云不相信地说:“你有什么办法?”妤小姐说:“我嫁给你!”小云一怔,妤小姐又接着往下说,充满着深情:“我嫁给你。我要让你一直恨我,让你烦死我,恨死我。”她说着,更紧密地搂着小云。小云的心头一阵热,他将自己的脑袋向后仰,耳朵根紧挨着妤小姐的头顶。妤小姐的头往上顶,小云脑袋往下压,两人情意绵绵地厮磨着。小云仰望着天空,蓝蓝的一方天,淡淡的一片云。妤小姐沉浸在幸福之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对好看的花蝴蝶在空中翻舞。小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只蝴蝶,突然直起了身子,对妤小姐喊着:“坐稳了,我又要骑了。”
他的脚上一用力,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冲了出去。
小城独一无二的那家小报馆,查良钟急匆匆地翻阅着报纸。那报纸刚印出来,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报馆主编已经有了一把年纪,戴着老花眼镜,得意洋洋地看着查良钟,他看着查良钟手忙脚乱地翻着,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为他指点。
“在这,在这,你看见了吗?这么大的标题,”报馆主编一把夺过报纸,用手指着其中的一段,有滋有味地念起来:“‘本城首富甄家千金名花有主’,这是大标题,你看这字号,再看下面的正文,‘据本社记者专访,待字深闺的甄斯妤小姐,不日将与本城世家子弟查良钟公子,举行订婚大典’……”
查良钟脑袋往报纸上凑,仍然感到有些遗憾:“就这么几句话?”
报馆主编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瞪大了眼睛,看着查良钟:“短了?嗨,查公子的那点意思,本报可是都给你表达了。话不在多,字也不在多,关键是得亮眼。你说这报纸这么一撤开,到明天,这城里还会有谁不知道?你说,谁还会不知道?告诉你了查公子,报纸的影响,真是不得了。你不信,到时候你不信也得信。好好好,不说这个,查公子这一次交的桃花运,委实不浅,真乃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不知你成婚以后,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打算?再说,到时候再说,”查良钟按捺不住的兴奋,一本正经地说。
报馆主编话里有话地说:“听说查公子在外面早欠了一屁股的债,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龙快婿,区区小债,自然算不了什么。你小子好比落难公子,陡然拔了头筹中了状元,又好比瞌睡来了碰上了枕头,是来得正好。我还有一比,查公子猜是什么?”
查良钟猜不出来,也没兴趣猜,仰着脖子等下文。
“查公子好比喝烧酒又穿皮袄——”
查公子还是不明白:“怎么讲?”
“里外都热火了,不是吗?”
查良钟喜形于色,咧着嘴,将报纸往怀里一揣,笑着离开了报馆。自从尝到妤小姐的甜头以后,查良钟一直在乐滋滋地做着美梦。上甄家大宅去做上门女婿是迟早的事,妤小姐已经亲口答应准备嫁给他,虽然她说话有时候没个正经,但是查良钟相信妤小姐这一次不会是开玩笑。婚姻大事,岂可游戏,何况他已得到了她的身子。妤小姐是个好热闹的人,查良钟相信自己在报上这么一宣扬,已经落在他手中的妤小姐更逃脱不掉。
炎炎的夏日到了尾声,知了拚命地叫着。查良钟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甄家大宅,人不知鬼不晓来到素琴的房间。素琴喜出望外,可是一见到查良钟带去的那张报纸,便充满妒意地将报纸抢了过来,翻到了那段文字看了以后,恶狠狠地扔在地上,查良钟连忙弯腰去捡。“怎么你也跟那妤小姐似的,尽耍些小孩子的脾气,”查良钟捡起了报纸,陪着笑脸,“我这不是正想和你商量——”
素琴不依不饶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要娶要嫁要死要活,我管不了。我只要求你以后别来烦我。”查良钟说:“以后不烦你,那我还千方百计地钻到这大宅子里来干什么?不过,这段时候,怕是要委屈委屈你了,我们得尽量少来往,免得节外生枝,生出什么意外。”素琴顿时醋意大发:“还没结婚,还没进甄家的门,你就想把我扔了?”
“嫂子,你这是何苦?”
“谁是你的嫂子,你还没当成甄家的女婿呢,用不到这么早就先认了亲,到时候也来得及。”素琴悻悻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过河拆桥,捡了便宜就卖乖,当初我怎么就相信了你?”
查良钟连哄带骗,不由分说地就动起手来。“你看,你看,这是何必?”
他两只手分别抓住她的两只硕大无比的**,像捏什么似的胡乱捏着。素琴被他捏痛了,连连地打他的手,让他别这么捏。查良钟抓住了她的**不肯丢,素琴没办法,叹着气说:“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我问你,你怎么就把她给弄到了手?”
查良钟很得意,笑着说:“这还不简单,抓准时间,立地正法。”
“你别吹了。”
“我吹?”
“那你说,是什么日子?”素琴酸溜溜地问。
“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我跟你说,那天,她也不知怎么想到了要我去,真邪了,我一去,就知道会有戏。她呢,心里准是有什么不痛快,我呢,一不做,二不休,把事就给办了。”
素琴听了这话,更加不自在。“你可真会挑日子,”她用力打掉查良钟还捏着她**的手,冷笑说,“不过别太得意了,别当作人家还是什么大小姐,早不是什么原封货了。”
“管她是不是什么原封货,”查良钟毫不在乎,妤小姐究竟是不是处女,对于查良钟来说,无所谓,“你大嫂子也不是什么原封货,我良钟还不是一样的喜欢。”素琴脸上做出了恼怒的样子,他连忙笑着安慰她,“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当然知道你们家那位大小姐,来路有些不对了,我跟你说,她在床上,熟门熟路,那真是一点都不输给你大嫂子。”
素琴捂住了查良钟的嘴,不让他再往下说。
李医师正在替妤小姐搭脉。多少年来,李医师父子似乎是甄家大宅的御医,从妤小姐的爷爷开始,甄家无论谁头疼脑热,都是李医师父子替他们诊治。李医师脸上有些吃惊,他让妤小姐将舌头伸出来,带着几分不相信地审视着她的舌苔。妤小姐的脉息似乎已经能够完全说明问题,李医师回过头来,对四处看了看,轻声说:“大小姐,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妤小姐红着脸说:“你只管讲好了。”她仿佛也预感到了有些不妥。李医师说:“大小姐这好像是有喜了?”
到了这天晚上,妤小姐把怀甫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告诉他,说自己现在真的准备嫁人了。她让怀甫赶回尧山村。通知族里的长辈们,择一个吉日良辰,为她完婚。“今天你送李医师出去,他和你说了什么?”妤小姐存心是很随意地问着。怀甫想了想,摇着头说没说什么。
妤小姐不相信地又问了一句:“真是没说什么?”怀甫想起了李医师临出大宅门时丢下的一句话:“他只问我大小姐什么时候完婚。”
“他没告诉你,说我肚子里有喜了?”妤小姐说。
怀甫吓了一跳,他看着妤小姐,看了一会,怀甫低下头小声问着:“阿姐这是准备和谁结婚?”
“我和谁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妤小姐毫无恶意地笑起来。这种笑带着有几分勉强。怀孕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不过是有些为这事感到心烦意乱,此外,到了这时候,她不想继续伤害怀甫。自从怀甫进入大宅以后,妤小姐已经习惯于以伤害怀甫为乐,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伤害他糟践他。现在,她突然对老实巴交的怀甫充满好感。她看见怀甫低着头不吭声,用一种从来不属于怀甫的温柔对他说着:“这大宅里也没什么好的,本来就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还是回去吧,盖几间好房子,好好地讨一房媳妇。”
怀甫抬起头来,他明白妤小姐的意思。他在大宅里的使命已经快完成了,妤小姐这是在友好地撵他走。所谓友好,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怀甫知道妤小姐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地像撵一条狗那样,非常绝情地撵他走。妤小姐突然表现出来的温柔,让怀甫感到有些不堪忍受。他知道自己很贱,不仅妤小姐习惯于要伤害他,他自己也习惯于被妤小姐伤害。
他已经习惯于她对他的粗暴和蛮不讲理,妤小姐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也许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伤害。
妤小姐说:“我有时想,其实也就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对我也许才是真的好。”
怀甫转身离开了,他什么也没说,把妤小姐一个人扔在那就走了。他实在是无话可说,心里一阵阵无法描述的难过。第二天一早,他赶往尧山乡,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将竹山四叔领进了甄家大宅。竹山四叔仍然是乡村绅士的打扮,他进了甄家大宅以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妤小姐的房间里,连连点头说:“大小姐果然有了中意的郎君,真是好事,大好事!”怀甫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他冷眼看着妤小姐的表情。“大小姐你不知道,为了你的婚事,族里面一直议论纷纷,实在是再耽误不起,如今大小姐自己有了看中的,好,这真的很好——”竹山四叔兴奋地说着,他对妤小姐的婚事,总是表现出一种过分的热心。妤小姐说:“我今天请了竹山四叔来,就是想请四叔帮着挑一个好日子,热热闹闹地闹一下。再说,也得有个拿主意的人不是,有些事,我怕怀甫是做不好的。对了,到那天,别忘了叫七公公也来。”
“那自然,如此盛典,如何缺得了七公公,”竹山四叔笑容可掬,“大小姐,四叔冒昧问一句,这千里挑一,不应该说是万里挑一,也不知这如意郎君,究竟是选中了什么人?”妤小姐笑而不答。
竹山四叔故作神秘地说:“怀甫,你阿姐看中了谁,你小子一定知道,好哇,待会给你四叔透露透露。”
怀甫显得很尴尬,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是很善的光泽。他很自然地做出老实巴交的样子,眼角偷偷地扫了妤小姐一眼。妤小姐微笑着,她本来就有心把婚事搞得神秘一些。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然而她有心要让大家捉摸不透,让大家弄不清楚她究竟想嫁给谁。“急什么呢,到时候,谁都会知道,”
妤小姐继续卖着关子。
这天晚上,竹山四叔和怀甫睡在一间房子里。等关了灯,竹山四叔狠狠地埋怨起怀甫来。怀甫真是太没用了,族里面商量来商量去,偏偏选中了他这么个不争气的窝囊货色。“你们这位大小姐也是的,婚姻大事这么闹,实在是从来没听说过的,”竹山四叔对怀甫的表现哭笑不得,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叹气说,“你也是的,多好的机会,让你到大宅里锻炼锻炼,学着管管事,你倒好,除了学会了烧烟,还学会了什么正经本事?”半夜里,竹山四叔醒过来,睡眼惺松地又问压根就没睡着的怀甫:“我就不相信,你阿姐到底是想嫁给谁,怀甫,你会一点不知道?”怀甫做出睡着的样子,他不想回答竹山四叔的问题。他的脑子里现在老是在想妤小姐肚子里已经有喜的事,究竟是谁让妤小姐怀了孕呢?
四小云拎着一只新买的鸟笼,无所事事地从街上走过,他的样子,很有些像前清的遗老遗少。他换去了平时常穿的学生装,穿着一件黑布长衫,慢慢悠悠地走着。在一座小石桥下面,他迎面碰到了满面春风的查良钟。查良钟讨好地问了起来:“这不是云少爷吗,唉哟,买的什么鸟?”小云举起鸟笼子,让他看鸟笼子里蹦来跳去的一只小鸟。
“不错,是只好小鸟,”查良钟对鸟笼子里蹦跳着的小鸟看了几眼,随口说着,“唉,云少爷知道不知道,我们就快成亲戚了?”小云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小男孩快步从他们面前窜过,跑到桥上去了。接着又过来的几个女学生,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说笑。查良钟见小云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不得不做进一步的解释:“我很快就要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你想想看,我若是甄家的女婿,你姐呢,是甄家的媳妇,你我不就是沾亲带故了吗?”查良钟正说着,从桥上下来了一个熟人,那熟人招乎查良钟,查良钟又和那熟人热情洋溢地神聊了起来,“哟,这不是叔鸿,老没见了,又混阔了,是不是?好了,好了,别瞒着我。”
那个被叫作叔鸿的说:“唉哟,别客气了,我们究竟是谁混阔了,这还不明摆着,查某人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龙快婿,手头有了用不完的钱,可别忘了咱穷哥们。”
小云显然是受了强烈的震动,他呆呆地站在桥上,看着查良钟神气活现地和别人热烈敷衍,耳朵里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查良钟放肆地笑起来,他毫不掩饰地谈着自己和妤小姐订婚的事。这是一个太意外的消息,他半信半疑地怔在那,看着眉飞色舞的查良钟。在他身边,许多不相干的人陆陆续续走来走去。
一个小时以后,在素琴的房间里,小云看见了素琴递给他的那张查良钟留下的报纸,才对订婚之事深信不疑。他把那条篇幅不长的报道,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念完了以后,忍不住一阵阵苦笑。他的笑让素琴有些捉摸不透,因为她不知道小云对自己和查良钟之间的关系,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同样,她对小云和妤小姐之间,这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火候,也缺少一个准确的判断。小云苦笑完了,若无其事地回自己房间。
到天快黑的时候,小云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妤小姐的房间,他的脸色铁青,怒气冲冲,有些失态地责问妤小姐:“我能不能问一句,你到底是准备嫁给谁?”妤小姐被他吓了一跳,很顽皮地说:“你说我到底会嫁给谁?”小云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再问你一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妤小姐偷偷观察着小云的神色,按捺不住得意,“我心里怎么想,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
小云将怀中的报纸抽了出来,恶狠狠地向妤小姐扔过去。妤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看那报纸,又看看小云的神色,不知道小云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她打开报纸,不在意地翻着,一边看,一边暗笑,突然看到了那条有关订婚的报道,很显然,她也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地就镇定下来,不过,脸上的笑毕竟不自然。“哪来的报纸?”妤小姐故作轻松地问。
小云说:“我只想知道,这报纸上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妤小姐说:“是真的,怎么样,不是真的,又怎么样?”面对妤小姐模棱两可的回答,小云这时候是真急了,他不能忍受妤小姐到现在还和他开玩笑。他已经熟悉了妤小姐的任性脾气,但是再任性,这不是件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事。“你真想知道,那好,你帮我烧烟,等我过完了瘾,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