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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凯歌(我们都经历过的日子)(23)

时间:2008-12-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凯歌 点击:


[NextPage谈艺录-陈凯歌    李元]

谈艺录,所有的困惑煎熬折腾全为了找到突破口

陈凯歌    李元

在同里古镇看凯歌拍《风月》,满脑子留下的是他那张紧张专注到让你心寒心疼的脸;然后是无休无止的“开始”、“试拍”、“实拍”、“再来”……
  常常这一声声的喊,令我感到他就天生为这来到世界上的,那两天我只能等他的电话,通知我们什么时候采访,绝不敢冒然撞上去,因为他是那么认真、投入,认真到有点“不近人情”。终于电话来了——人们从来就习惯从男人眼光看待情爱这回事,我很反感。
  凯歌端着那碗“康师傅”面,眼皮肿肿的,嗓音哑哑的,招呼我们:“《电影故事》去年也采访过我,我记得很清楚,我没忘,不会忘!”
  李:去年夏天听徐枫、孙慧说起,你下一部片子是写一个“男人的爱”
  的故事,后来怎么又在报上读到“《风月》是部女性电影”了?
  陈:看上去像是有矛盾,其实完全统一。难道女性电影不能描写男人对爱情的见解和态度?我想我的独特视角是从男人的眼光来看现代社会的两*关系,看女人的爱。也可以说,既是通过影片中的男人(包括男主角和所有那个时代的男人),也是通过我这个导演的视角。
  我找到这么一个角度和发现这个命题,实在是苦苦追求了一年多。在这一年的寻寻觅觅里,我真正懂得了“事情是人做出来的,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不大相信那套“天才论”。其实我当时所有的困惑、摇摆全都是找不到表现命题的好方案,也可以说是找不到突破口,让水哗哗冲出来的那口子。
  开始先跟叶兆言聊,可是他当初写出来的小说跟我现在拍的分镜头台本是两回事。这说明故事大纲只体现了一个总体构思,命题找到了还得找一个怎么表现的方案。这是导演最难的、最关键的事。在思考“怎么表达”这个问题时,也可以说是在形而上这个层次上,我跟王安忆有了很好的交锋,最后我们达到一个共识,这是一部女性电影。
  女主角如意是个豪门闺女,她其实没受过什么教育,至少没受过新文化新思想的熏陶。她的成长过程有个很特殊的地方,既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但是结局是达不到她所追求的自由境界。她追求的东西是新时代的,但是她付出了一切却没有得到,从这个意义上说,她是新时代的牺牲品。因为新时代是在她们这些女性的痛苦代价之上诞生的。
  我觉得描写“两性”间的情爱,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题材、内容问题,这首先是个哲学问题,学术上有深刻的意义。情爱是什么?人人都知道,都会在口头上说“一个人类的永恒命题”啦,“一个自古就存在的问题”啦,等等。可是你能用公式去下个明确的定义吗?你能简简单单几句话说清吗?不可能。
  我的理解是,小孩子的爱是没有性别的,很单纯。长大以后就变成了两性的爱,男人的和女人的爱,可以说几乎是全球性的一种思维,那就是以男人的爱作为通常爱的标准。比如那部中国电影史上最好的影片《神女》吧,它也是从男性对底层受迫害女性的态度出发描写的。似乎女性没有什么独立的爱的选择,得依靠男人对她的态度才能决定,我对这点很反感。一部男性主义眼光的电影,里头描写的那些同情女主角的男人,对女人的态度是“你落难我来救你,你站起来了我就走了”。这是一种很陈旧的道德标准,而我们的导演也常以这种习以为常的道德标准去判断去创作的,不自觉地、很习惯地这么做的。
  我这两年就一直在想这些事。我自己也是不自觉地、习惯性地对待这些问题。现在想想,《霸王别姬》里面就是宣扬从一而终(指女主角菊仙对丈夫“霸王”段小楼),这其实是男性社会的道德标准。男性要求女性从一而终,他自己可以不遵守,是一贯的游戏规则。我们现在尽管有了改变,但对于女性、女权的整个认识水准还很低,你说到现在欧洲、美国很时兴“女权主义”,港台也宣传“女权高涨”,其实这里面是有盲目性的。我想塑造这样一个女性,就是影片里的如意,她在爱情上遭到两次失败之后,有了更强大的生命力,她比那两个男人都健康,她能面对自己的选择。既使她找一个相貌跟她很不般配的男人,她能勇敢地说:“这是我自己找的。”
  男孩长成男人,男人生存下去,世世代代形成男性主义眼光看待两性之爱,这成了习惯性思维,我得破一破。这点离不开王安忆的帮助。她提醒我,不能描写成“中国的卡门”,不能类型化,一切都是人物性格使然。
  我在艺术上面临的挑战是自身对自身的,很严峻的,所以你们看我怎么老板脸皱眉的,这实在煞费苦心啊!
  (他呼噜噜把面条吞下去,不断有人进来打扰,几乎都让他挥手推掉了。
  我想他谈话也跟拍戏一样,认真投入。)
  李:《风月》这名字起得挺诗意的,让人有风花雪月之感。
  陈:恰恰不尽是风月。这是我对《风月》的想法。风花雪月,风云激荡,都可以理解。王安忆老说一句话,我觉得有道理:“大盗不动干戈”。我这部戏没有暴露镜头,我觉得根本不需要暴露镜头。
  人类的事儿太复杂,政治、法律需要有个规则,把事儿简单化了才好办。
  可是人类生活的另一面,艺术和心理的,事情就远没这么简单。比如野芒演的庞府大少爷,是个对忠良的心灵直接造成巨大创痛的人物。可是我一再对野芒说,不能简单地演成一个坏蛋。他是那种末世公子哥儿,有厌世情绪,总要找些刺激来娱乐自己,可他本身也很惨痛。他不是我们常说的恶少。是否从人性的角度去解释,不要从政治法律的角度去简单说好人还是坏人,更加妥当些。好人坏人其实也是对环境的顺逆而论的。
  每个演员都是巨大的感情能量储存器李:野芒昨天夜里梦见的全是你,你对他们要求非常严,是一边拍一边跟人争议吗?
  陈:我对所有演员都这么说,你们在戏里是巨大的情感能量的储存器,我要求每个演员都要通过流畅的镜头运动,去表现人物内心极度的不安定。
  不安定,剧烈的运动,是这部戏的一种风格,影片的风格就是它的生命力。
  从制作上讲,这部片子历史跨度小,时间就集中在20年代初期,不像《霸王别姬》,洋洋洒洒跨度五十年。另外时代背景相对比较弱,表现的历史容量没《霸》片那么大。但是从心理规模上讲,它超过《霸王别姬》。历史迁演、社会变化,所有外部世界对人物的影响,全都透过人物的心灵变化来体现。人物关系构成更加复杂,更加精细。人物在镜头前的表演精细程度可以用绣花来比。打个比方吧,这部戏像是古代诗词韵律中的险韵,险就突出表现在人物心理跨度大、起伏大、反差大,让观众在心理承受上感觉到惊心动魄。
  这部片子跟《霸王别姬》不同的是,我不再把人物放在历史的聚光灯下去表现,我只精细地表现当时的一些风气、风貌,有地域的、家族的、都市和农村的,种种环境条件在人物身上的映照。我总觉得人在特定的环境里,犹如一棵树,受气候、土壤、日照什么的影响,拿两棵树比较,其实是拿两种环境在比。这方法也间接地用到我的电影里来。
  你问我为什么偏选20年代。我觉得那年代有特点。作家鲁迅对辛亥革命没解决民族解放问题那些言词激烈的文章,恰恰在那个年代可以自由发表,那是个有生气的时代,不是吗?我把那时代的风气透过人物来表现,人物显得特别不安定,内心动荡。
  李:你怎么把演员一步步引进这种境界的呢?
  陈:我每场戏开拍之前,总是跟他们讨论很久。我要求他们领悟之后,细细咀嚼一段时间,然后进入表演。所有演员当中,我觉得国荣是最好的,野芒也不错,何赛飞也有些表演经验,林健华尽管经验有限,但很努力。王莹反复很多次,入戏挺慢……
  国荣有一个明星所应具备的条件,很好的外形条件、语言能力,他还有很成熟的表演技巧,而更难得的是,他有激情,常常进入一种不能自制的状态。有的演员外形不错,也有技巧,但就是出不了激情。我跟国荣合作很省力,你不要多说什么,点到就行,所以他是个很成熟、难得的好演员。
  李:听说你不在乎胶片损耗,一遍一遍拍,而且喜欢通过了还再重复一次?
  陈:有时演员在那状态里,用不着另起炉灶,还可以再演一次,那就重复一次,可能会更丰富、精细一些。可有时候是实在不行,比如王莹她就重拍过多次,一个一千人的群众场面,头一回拍了六次都不成,只好重新把一千人组织起来重拍。
  我这次采用移动摄影机(Steadicam)拍长镜头,配合手持肩扛,就是你在现场看到杜可风肩上扛的那种。我着眼于一个镜头中景别的变化,说白了,我对那种对跳反打式的拍法很反感,从一个人物跳到另一个人物,镜头反复跳,我觉得这种拍法没生气。即使国际上,有人也会这么一板一眼地拍。我大量用广角镜头(都用14),比如昨晚拍秀仪的卧房那场,强调环境的不协调感。
  我要求演员的一切动作、情感变化都在运动中完成。有些人起先很不习惯,她们以前习惯于先说话后抬手,先把心里的话说完,再起身做事,这太呆板了。我要求同时做,整部电影,我觉得应该像在一辆高速行驶的车辆中完成的。
  我这人老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李:你从前的《黄土地》、《孩子王》、《大阅兵》都拍得很现实主义,这几年走了很多地方,开始对历史感兴趣,是否有种对人类文化作宏观探索的尝试?
  陈:是的,对历史、人类文化史我的兴趣一直很浓。现在我涉及的范围比以前广,这跟眼界开阔有关系,我不否认在国外看了那么多片子,对自己的突破有决定性的意义。不过,我敢说,我拍的,别人不一定拍得了。这话不是说,别人拍不出好片,而是我的片子有自己的路子。这像学武练功一样,有真练假练的,那真练的人有好多体会,有外人不知道的甘苦,这种领悟对别人说是没意义的,只对自己的风格探索有意义。比如我将宏大、精细两者的结合,我强调影片本身巨大的心理意义等等,这也许是我两年来的突破和进步吧。
  李:昨天阿带我们详细看了退思院,那些精心挑来的红木家俱和盆景,180扇窗玻璃全改成棉纸,还有30只灯笼,全是按你要求去做的?
  陈:是的,这灯笼是江南式的,油纸灯笼。灯笼在我片子里也有一种“男性的象征”意味。它往往就出现在男性集中的场所,表明这里是男性主宰统治的天下。我在安徽那个宝纶阁挂上灯笼,那里规模比得上北京的孔庙。原先我不选退思院,我看中苏州最大的园子藕园,那里高低错落,文化气很浓。
  但边上有个大纺织厂,影响录音。我这人办点事老爱跟自己找麻烦,左也不是,右也不好的,是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啊?
  (凯歌爽朗地笑了,摊摊双手做个无可奈何的样子。)
  《风月》按计划顺利拍竣,这些日子陈凯歌的情绪特别好。在西郊一家宾馆,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谈起他的下一部影片《荆轲刺秦》、他和张国荣的友情、他的各种人生见解,还有他“拒绝长大”的痴梦……
  塑造一个我心中的荆轲李:听说你的新构想是塑造一个和别人描写过的完全不同的荆轲,是什么促使你这么做的。
  陈:拍《荆轲刺秦》是早就有这种想法了,只是起初这念头不强烈,比较朦胧,后来起了变化,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急迫。为什么想拍《荆轲》,是从我思考荆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引发的。
  在《风月》拍摄接近尾声的日子里,我的精神状态达到了高度兴奋的地步,思路敏捷活跃,按捺不住自己去思索很多事,有些事以往想不明白,今天开始变得明白起来。在拍《风月》的最后阶段,整个摄制组可以说是进入一种无休无眠的状态,有一种惊涛骇浪拍击岸头的感觉。人呢,就像海鸥在涛头延翅而眠,这是我少有的一种生命状态。往往在这种时候,我明白我的创作欲特别旺盛。拍完这部影片,我总在想,创作往往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在一棵没有生命的木头上精雕细刻,弄出一件漂亮的艺术摆设来;另一种是种一棵树,让这棵活生生的树木长大,我是后一种。这回想拍《荆轲》,其实也是看到一棵好树苗,想种好它。
  荆轲是谁?中国古代讲究养士之风,荆轲本人不是燕国人,然而却被燕太子待之以国事之礼,我对这点很感怀疑。“国事之礼”在野史上这么记载的,说荆轲到燕国作客,看见一个漂亮女人,老盯着她的手看,燕太子丹就叫人把女人的手斩下来,用托盘装着端给荆轲。荆轲又盯着一匹千里马看,说要吃这匹马的肝,太子丹就让人把千里马宰了。中国古代有句老话说是“士为知己者死”,古代的侠义之风在当代人解释起来,就是“你给我一切,我也回报你一切”,这无非是检验一下你我的真心。然而我还是有疑义,说白了“士为知己者死”是一种“待价而沽”的心理。
  荆轲是历史上最广泛地被宣传为英雄的人物,所谓“风萧萧”的千古绝唱,其实荆轲是一个被利用的形象,因为把秦说成是暴政,荆轲刺秦,他就是大英雄了。我呢,是完全反过来看的,这倒不是去随意改变历史面目,只是想塑造一个我理解的、跟别人不一样的荆轲。所以在我的影片中,荆轲是个出身非常微贱的人,无意中卷入到历史事件中去。他其实是个非常懦弱的人,后来被造就成一个所谓的英雄。这样看来,在艺术领域里,可以对一个人物形象作不同角度的探索,我对这抱有希望,也强烈感觉到这才是文化要做的事。
  司马迁写史记时,公然在正史中列入《刺客列传》,这表明他作为一个史学家没有偏见。他的正史并不是只写帝王将相,不写凡夫走卒的。他关于荆轲的描写只有短短不到一千字,但把荆轲奉为英雄人物,他的勇气至少是值得当代人称道的。
  李:荆轲跟你前几部影片中的程蝶衣(《霸王别姬》主角)、如意(《风月》女主角)有什么一脉相承的内在联系?这些跟我们离得很远的人物对当代人有什么启示呢?
  陈:我所有的影片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从大的方面说这主题就是人性,然后每部片子还有不同的副题,但都有联系,这联系的纽带是我自己的人生观,也可以这么说,我所拍的影片都是反映某一时期之内,我自己的生命状态,我拍每部片子时,我的生命本身都受到了考验,拍片过程也就是生命得以灌溉和培育的过程。
  程蝶衣跟如意都有一点,他们不是生活在常态中的一般人物,他们在一种非常状态里,跟正常人的社会群体格格不入,他们坚持自己的情感追求,是一个真人。《风月》其实是讲当代人精神蜕变的过程。我以为当代人最大的特征就是逃避,有太多的东西要逃避,不逃避他就过不了,而且逃避成为一种潮流。如意这女性却是认认真真为自己的情感在付出代价的。我总觉得当代人中很多人都不肯为情感付出代价,更不要说负责了,你总得付点代价吧?所以我拍《风月》是为了找一个非常奇特的故事,去讨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去一步步地接近人性的真实,探究如意的“真实”面,在我就是探讨一下女性有没有天生的贞操观。从社会学的角度去考查的话,会发现女人第一次*爱(就是由处女变为非处女),占很大比例的是,女人选择的男人往往不是人们认同的对象。男人常常是被社会改造的,女人不一定。当然我提出这些问题来,在今天社会一时显不出它的重要性来,今天人们关心的是通货膨胀呀,怎么选择职业呀,等等。我提这些问题是早了一步,但我相信,将来当人们没有衣食之忧时,总是要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些关于人的本质问题其实跟当代人是密切相关的。荆轲的形象也是提出这些和现代人的生存状态、精神面貌相关的问题,所以是跟我其他影片一脉相承的。
  张国荣是一件银器,我做的是把它擦亮李:你好几次向我提到张国荣是个了不起的演员。谈谈你们之间的友情和你对他的了解。
  陈:我认识张国荣是从他扮演《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开始的,从那时起我跟他建立了一种特别的友谊,可以说,他跟我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们俩能共享的东西很多,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我要什么,能做到什么。我也非常清楚他要什么,能做什么。我最欣赏他成功地演绎了程蝶衣这个人物。艺术这东西需要一个人有种宗教般的献身精神。程蝶衣的生命和艺术完全融为一体,他是个痴心的人。对这个形象,我并没有想给予一个肯定的评价,艺术的光芒是丝丝缕缕放射的,非常自然,用不着你去故意加点什么。张国荣做到这点,由此我想到一个伟大演员的诞生是非常不容易的。
  张国荣这个人有种特殊气质,其实他内心非常骚动,有太多的情感,但很少给予别人,他是一个心理上有洁癖的人。他是个男人,但他的情感决不轻许,结果就造成了他能将感情轻许的只有他的角色,这是我非常了解他的一点。
  我跟很多人合作过,但很少能成为知己,所以我跟他是非常难得的知己。
  我跟他之间的密切程度已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当我对他有要求时,他能相当快地明白我在说什么。往往他做出的动作和表情跟我的想象达到完全一致。
  这使我更加体会到,一个大演员的造就是非常难得的。
  李:所以也可以说你这个导演很幸运,遇上了这么好的演员。
  陈:是的,我很幸运,我这个导演能做的是什么呢?假如张国荣是一件银器,那我要做的就是把它擦得更亮。我自信别的导演没能力把它擦亮,因为张国荣自己的内动力是足够的,需要一点外部动力,这外部动力来自我。
  我跟他的内外动力结合,就可以光芒四射。
  我想提一提巩俐,可能有些人对她有某种误解。我一直觉得巩俐是个有很好潜质的女演员,特别在表现精细的情感时她能达到一种微妙的程度,在目前中国女演员中极少有人能做到的。我一直不觉得她是完全靠艺谋才成功的。她的成功是自己十分努力的结果。他们俩人曾经珠联壁合,但天下事一向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意是个非常难演的角色,但巩俐做到了。《风月》这部电影有个特点,所有人物在影片结束时都经历过一番情感的成长,都渐渐“长大”了。
  我一直是个拒绝长大的人李:那么,你拍完《风月》之后,你的心灵也比以前长大许多了,是吗?
  陈:不,不!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一直是个拒绝长大的人。你想想如果我真长大了,长老了,我真的懂功名利禄这回事,恐怕我内心就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再这么干电影了。我常常想能一直拍下去,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可是我有这种自豪感。有时这种自豪感还变成一种傲慢。
  李:其实你表面故意冷峻傲慢,不过是一种排解内心的灼热烦燥、支撑自己有勇气面对现实的方法,是吗?不过我还是劝你放平坦些,放松弛些。
  陈:噢,你这么说倒也别有一功,其实我表面挺严厉挺冷漠的,心里头是非常感激大家的。再说说这自豪感怎么来的,这跟我在美国三年有很大关系。那三年是我在一种无为的生命状态中作潜心思索的时期。可以说我在“文*”这个巨大的加速器裂变之后,渐渐获得了自觉性,并且强烈地意识到我的创作旺盛期会持续很长时间。我一直让自己保持一种天真状态,就是说告诫自己不要追随潮流,否则就会被动,就完蛋了。
  李:那你能不食人间烟火?完全是个超世脱俗的哲人?
  陈:那你是说笑话吧。我的意思不是高高挂起,袖手旁观,而是说在生活中,我是一个观察者,一个旁观者。我这些年看到太多的痴男怨女在生活中那么投入,然后看到太多的荣辱兴衰,我内心很感痛苦。我的电影理想是什么呢,其实是要创造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世界,一个更合乎人道、更合乎理想的世界。你看像如意这个人,她一生并不轰轰烈烈,也没有创造出什么丰功伟绩,但她的内心却斑斓多姿,情感世界非常丰富,心怀很宽,可是最终又不见容于人群,这是她的命运。我想生活中其实常有这种现象的,大多数人都是被集体被社会造就,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只有极少数人能逃脱这个铸造场,能自觉地逃出去的少数人,大多是艺术家,他们拒绝被加工、被改造、被成型。从这点说,我是拒绝长大的。
  李:那么你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哪件事对你的人生和创作影响最大,使你真的“大”了呢?
  陈:是“文*”。我们说“文*”是不可避免的悲剧,但它对中国社会发展进程是有作用的。历史是有因果关系的,不是人随意创造的。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投入了任何一个巨大的社会变革,经过社会这个加速器之后,你会发现自己能获得新生。我现在的创作,无论是选择题材和表现方法都有了一种很新的感觉,总感到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情感,需要通过特殊的渠道来加以表达,所以我强烈地渴望自己拍出的片子能给人们一个新的感觉。
  艺术是水,是用来灌溉田地的。人们只看到地面上的庄稼,看不到底下的水,庄稼长大是要水和阳光的。我们社会今天还有严重的拜金主义,我们不要从外部去寻找原因,要从人的内心来寻找根源。我们缺乏的是内在力量,人的衰败是从内部开始的。我很深地感受到这点,这是文化的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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