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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12)

时间:2013-01-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迟子建 点击:

    我和阿荣吉喝着,聊着,不知不觉夜深了,酒馆打烊了。我们喝醉了,相互搀扶着走出酒馆。阿荣吉住的旅馆离酒馆不远,我送他回去。阿荣吉边走边唱,他每唱一句我都叫一声“好”,畅快极了!到了旅馆,我发现曲信使站在门口,这真让人喜出望外!我连忙把她介绍给阿荣吉。阿荣吉在曲信使的脸蛋上掐了一把,说:“够瓷实,像咱草原的牧羊姑娘!”曲信使被掐红了脸,她帮着我,把阿荣吉扶回房间。出了旅馆,曲信使说,她猜到我和阿荣吉会喝多,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家,知道我会送阿荣吉回旅馆,所以来这儿等我。她说:“开始我想去酒馆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以为我看着你们喝酒来了,再喝不痛快。”我感动得直想哭,我伸出手,像阿荣吉一样在她脸蛋上掐了一把,说:“真是个好姑娘!”年说走就走了。

    春天了,曲信使怀孕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枕畔,为她吹海螺号。一个夏末的傍晚,曲信使一进家门,就兴冲冲地叫着:“王拖拉,年底你能把那一千块钱还给阿荣吉了!”她举着一张汇款单,喜滋滋地奔向我。这单子是从内蒙古辉河发来的,署名是朵卧,汇款金额是三千元。这么说,阿尔泰确实不是一个骗子,我欣喜若狂!可是为什么寄款人的署名不是阿尔泰,而是朵卧呢?曲信使说:“阿尔泰不是识字少嘛,他去邮局填不明白邮单,当然得朵卧代劳了!”我觉得曲信使说得在理,也就打消了疑虑。汇款单到了一周后,有一天曲信使又带回家一个小巧的特快邮包。

    邮包是朵卧寄来的,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盘磁带。

    我们先看信。

    王子和叔叔:您好!

    我叫朵卧,我的爸爸是阿尔泰,去年中秋节,爸爸去绰尔卖马的路上,认识了您。爸爸回来告诉我和妈妈,他碰到了好心人,所以天驹没有卖。他拿出六千块钱,说是您给的。爸爸对我说,朵卧,不管你将来唱不唱出去,这笔钱咱一定要还王叔叔!去年冬天,我到旗里跟着专业音乐老师学习了两个月,文化局的人说我嗓子好,他们推荐我,帮我报了名。回来后,爸爸带着我,去裁缝铺做了两套演出服,是蒙古袍,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一件是大红的,另一件是天蓝色的。可是春天的时候,我正要代表我们旗去自治区参加选拔赛,爸爸出事了!草一绿,吃了一冬干草的羊就撒欢了。它们早晨出去,晚上不爱回来,所以春天放羊是最累的。有一天,爸爸赶着羊群回来时,月亮都出来了。我帮着他把羊圈进围子后,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后,爸爸妈妈睡了,我去马厩给马填了点草,也睡了。半夜时,我被一阵羊叫惊醒,我以为狼来祸害羊了,赶紧叫醒爸爸。我们打着手电筒跑出毡房,发现一辆卡车停在围子旁,两个男人正扯着羊,站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往卡车上装呢。手电筒的光扫到他们身上后,他们知道主人出来了,扔下羊,跳上车,开车就逃。爸爸跑到马厩,骑着天驹去追。我呢,骑了另一匹马,也跟着追。天驹一到月圆的日子,就成了神马,它跑得飞快飞快的,眼看着要追上卡车了。我想我们的羊有救了!可就在这时,卡车上的人冲天驹连打了三枪,天驹倒在地上,爸爸被甩出好远。王叔叔,出了事后,我连夜骑着马离开牧场,进城去报案。公安局的人天亮前在沿途的路口设下卡子,拦截卡车,可是它还是逃走了,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爸爸死了,天驹也死了,我们失去了二十多只羊,我的心都要碎了。唯一能给我安慰的是,爸爸在时,妈妈起不来床,爸爸走了,妈妈想爬起来送送他,没想到竟然站了起来,又能走路了!我不想去唱歌了,可是都花了钱了,报了名,演出服也做了。爸爸在时,是那么希望我去唱歌,我不想让他的灵魂不安,这样,埋葬了爸爸,我还是在旗文化局的人的陪伴下,到了自治区。我唱的两首参赛歌曲都是草原上的牧歌,可是我上了舞台,想起天驹,想起爸爸,我一个劲地流泪,一句也唱不出来!我失败了,回到了牧场。我以为只是站在舞台上唱不出来,面对草原,我仍然能用歌声让羊群回家。可是我虽然能唱出歌来,但那声音是嘶哑的,我的嗓子废了!但我并不难过,这样我能永远留在草原上了,陪伴着妈妈,陪伴着羊群。我先还王叔叔三千块钱,余下的,我会慢慢还清的。爸爸回来时,还带给我一首您写的诗,他对我说,朵卧,你王叔叔说了,你要是喜欢,就给它谱个曲儿,唱一唱。我喜欢这首诗,可惜我不会谱曲,但我有一个婶婶,她虽然也不懂曲子,但她看几遍歌词,就能唱出歌来。这个婶婶是爸爸的好朋友,每年夏天,她都要来我们的牧场,唱几天歌。她今年来后,知道爸爸死了,难过得到他坟上唱了一天的哀歌。我知道爸爸不在以后,她是不会来这儿的了,就把您写的诗给她看,求她帮我唱成歌。她答应了。我用录音机,在草原上录下了她的歌声。我的嗓子不行了,但琴声还行,我拉了一曲马头琴,也录在里面,献给叔叔。我为参赛准备了两首牧歌,一个叫《牧歌的黄昏》,一个叫《牧歌的早晨》,我给您拉的是《牧歌的早晨》,《牧歌的黄昏》有点悲伤,我怕您不喜欢。最后祝愿叔叔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有一天您来我们的牧场,我给您做手抓羊肉,爸爸说您很喜欢吃这个。

    朵卧

    读完信,我和曲信使已是泪流满面。曲信使边哭边拍打我的**,说:“王拖拉,老天怎么这么不长眼啊,阿尔泰一家人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我抱着曲信使,抽泣着,无言以对。

    我们没有吃晚饭,把那盘磁带插进录音机,听来自草原的声音。

    马头琴奏响了《牧歌的早晨》。它是那么的清澈、柔软,如一缕春风,在暖化着坚冰。我仿佛又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和阿尔泰离别的那个早晨。朵卧是忍着哀痛,用一颗感恩的心为我们演奏啊。曲信使本已不哭了,可是这令人心动的乐曲又催下了她的泪水。琴声袅袅消失之后,是一段短暂的空白,我的心狂跳着,因为即将出场的,将是一个生长在草原的女人,为我即兴写下的诗所作的演唱。还没等我作好心理准备,随着一声舒缓而苍凉的“草原啊——”的叹息似的独白,歌声开始了,或者说是一条大河带着湿润之气,滔滔向我奔流而来了。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好的清唱,低回婉转,刚毅而柔美。

    草原啊,

    你就是我的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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