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掏出笔,凑近火塘,把单位地址写在信封的背面,交给他。阿尔泰把它揣在怀里,对我说:“乏了吧,早点歇着吧,明天你不是还要到巴尔图去么。”说完,转身出去了。我听见毡房外传来哗哗的水声,他在解溲。这泡尿很长,好像他憋了很久。我有些怅然若失,因为刚才把钱交给阿尔泰时,他没有丝毫的激动,这就仿佛是看一出戏,高潮没有出现,就平淡地结束了。我确实累了,躺倒睡了。夜里我被扰醒了两次,一次是阿尔泰帮我盖毯子,他那有力的大手像铁一样碰疼了我的肩膀;还有就是凌晨时,我被毡房顶上一阵扑棱棱的声音扰醒,阿尔泰也醒了,他嘟囔道:“哪只鹰起得这么早啊。”
我和阿尔泰起床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毡房里洋溢着一股牛屎饼燃烧后留下的气味,我们一起去吃了早饭。当我要结算食宿费时,被阿尔泰抢先了一步。客店的女主人说好了不收牛屎饼钱的,可她现在却沉下脸,非要收十块钱。阿尔泰没有跟她计较,和颜悦色地把钱交了。我跟阿尔泰去牵马时,男主人打着晃儿跟到马厩。他不好意思地说,他太喜欢天驹了,为了闻闻好马身上的体味,昨夜他睡在马厩里。他说:“我老婆这人有个说道,平常你不理睬她没事,但凡年节儿的,你得搂着她睡。这大八月十五的,我守着马来了,她恨天驹,就怪罪它的主人了,这才收牛屎饼钱。她原本不是个小气的人啊。”男主人说着,从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阿尔泰。阿尔泰打趣道:“兄弟你留着吧,要是她发现你兜里少了十块钱,还不得让你天天睡马房啊。”我们三个男人一起笑起来。我和阿尔泰牵着马来到公路边。阿尔泰说,他要等我搭上了去巴尔图的车后,才走。他从挂在马鞍的羊皮袋中取出一样用黄色丝绒布包裹的东西,慢慢地展开来,一只细腻光洁、花色斑斓的海螺号现身了——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惊叹号!阿尔泰说,这是他哥哥留下的诵经的法器,蒙古人称它为“冬”。这个“冬”来自甘珠尔庙,他哥哥生前一直带在身边。阿尔泰说:“出自古庙的法器,能给人带来吉祥,你收下吧!”这礼物我很喜欢,但我知道它对阿尔泰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一再推辞。阿尔泰急了,他说:“你不收下‘冬’,就是让我卖天驹啊。”我只得把海螺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放入背囊。我们截到了两辆运货的卡车,一辆是到柴河去的,不顺路;另一辆倒是去巴尔图的,可是车上的货物看上去超载,极不安全。这样一直等了两个小时,终于迎来了昨天坐过的那辆坏在半路的中巴车,司机见了我猛地一踩刹车,探出头来哈哈笑着说:“兄弟,咱们有缘啊,上车吧,今天这驴子脾气好!”说完,得意地按了按喇叭,让它发出滴滴的叫声,好像让这头驴子跟我打招呼似的。我在上车的一瞬突然想起了在列车上写的那几行诗,连忙把它翻出来,递给阿尔泰,说:“这是我进到草原写的,送给朵卧吧!他要是喜欢,就给它谱个曲儿,唱一唱!”我和阿尔泰就此告别了。我上了车,坐定后回头张望,阿尔泰和天驹已经无影无踪了。好马和好驭手就是这样啊,来去如风。
我没有钱还给阿荣吉了,打算着到了那儿以后,跟他撒个谎儿,就说是路遇强盗了,请他宽限几日,等我回到齐齐哈尔,立刻把钱汇来。
到了巴尔图,我先给曲信使打了个电话。她正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投递途中。我问她中秋节过得好吗,吃月饼了吗?不知是市井的喧闹之音削弱了她声音原本的清脆,还是她没有休息好,她恹恹无力地说:“昨晚这里下雨,没见月亮。月饼呢,太甜腻了,我只吃了半块。”我告诉她,我已经到了巴尔图,办完事会尽快回去。她“哦——”了一声,挂了电话。吃过午饭,我便去找到阿荣吉的女儿。她在巴尔图为一家奶站收牛奶,常跑下面的牧场,听说我是去找她父亲的,她热情地对我说:“刚好我要下牧场去,路过那儿,你跟着走吧。”
那是一辆小型卡车,看上去挺新的。阿荣吉的女儿坐进驾驶室,而我跐着车轮,爬到卡车的大厢上。车上装着几十个圆肚形的奶渍斑斑的塑料桶,几个脸膛黑红的牧民,靠着车厢头抽烟。他们见我上来,甩给我一颗烟。我跟其中的一个人刚对着火儿,车就开了。如果天气好,坐在卡车上实在是一种享受,无边的风凉。这一带大概霜来得早,草黄了,而且草质也不是很好,常常会看到一块块的沙地,好像草原生了疮疤。我问牧民们生计可好?一个说“凑合”,一个说:“现在草原沙化得厉害,畜生没得好吃的,人也就没得好吃的啊。”他的话惹得大伙笑起来。车开得飞快的,我们不时被颠起来,叫着。头顶的白云张着雪白的翅膀,一片片掠过,好像在跟卡车赛跑。阿荣吉所在的牧场离巴尔图确实不远,也就半个多钟头吧,卡车停下来,阿荣吉的女儿从驾驶室跳下来,吆喝我:“小王,到了!”顺着她指的方向,我步行了十来分钟,到了阿荣吉的牧场。牧场上有两座毡房,一处圈牲口的“围子”。远远的,就见阿荣吉在垒草垛,看来这是为羊储备冬草。我喊了他一声,他扔下手中的耙子,朝我走来。想想他每年去厂子送羊时,见到的人多了,对我可能模糊,我连忙作了自我介绍。阿荣吉“哦”了一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说:“难怪我见你眼熟呢。”阿荣吉把我让进毡房后,取出一只海碗,拎过暖水瓶。我以为倒出来的会是白开水,谁知竟是滚烫喷香的奶茶!他说,他老婆今早起来时,说是昨晚梦见一条大蟒蛇爬到毡房前,啪啪地拍门,判定今天家里要来客人了,所以出门前煮好了奶茶,灌到暖瓶中。阿荣吉的毡房很凌乱,被子叠得七扭八歪,脏衣服像乌云一样堆在地上,桌子上是没刷洗的碗盘和筷子,苍蝇嗡嗡地飞舞。幸好坐人的草墩还算干净。阿荣吉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老婆子在草原上自在惯了,不爱收拾家。”我连忙说:“太干净了我还不敢坐呢。”喝了一碗奶茶后,我跟阿荣吉说了来这儿的目的,一听说是代表厂子来还钱的,未等我讲下文,他就兴冲冲地打断我的话,说:“你们领导真是好主儿啊,如今四处都是讨债的,哪还有主动上门还钱的?小王,今晚咱得好好喝一顿啊。”说完,撂下我出去了。我尴尬地坐在那儿,心想自己若是孙悟空就好了,立马把那沓钱变出来。在这种气氛下,不管我找什么理由不还钱,都是难以启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