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母亲不会去追究的:两个孩子,照旧得往下过的日子,带着凄凉气息的小房子,这些都够母亲对付的了……但无论如何,父亲生前的一切情状就此都有了顺理成章的解释——他郁郁寡欢,总欲言又止,没有理由地迟迟夜归,神情复杂地远远瞧着两个女儿,或者突如其来地争抢着做些家务……是宽宥还是痛恨,不重要,亦没意义。他的死亡像一个蹩脚的急刹车,右脚高高提起、狠狠踩下,却忘了同时控制离合器,好了,就此熄火,还翻了车,母亲、王蔷、王薇,整个家,全都被掀下来,一片狼藉。
这年,八岁的王薇还不懂事;但大上四岁的王蔷懂了,也装作不懂。每个懂事的人都明白:不谙世事,那才最好呢。
2.在其后那么一两年里,三十七八岁的母亲似乎有了“人”的,用邻居们通俗的闲言碎语,叫有了“相好”。但到底是谁,说不好。他们是三个人,在不同的时段以不同的方式在家中露面。
其中一个,个子矮小,心灵手巧,是个电工,但凡家里装个插头,安装微风吊扇,收录机不转了,诸如此类,他便应需而到,背着工具包,爬上爬下。他揩公家的油,带来灯泡、电池、多用插头。他用电线缠出衣服架子,用废塑料板做成防潮垫,什么都不要花钱,收拾得十分漂亮。母亲略略跷起兰花指,送来擦汗的毛巾,毛巾用肥皂打过,味道好闻极了。接着母亲又亲手端来热茶,很烫,在母亲的注视下,他一小口一小口全部喝光。他偶尔会低声地跟母亲提到他自己的家,略有抱怨,大意是:乱得像个鸡窝,女人从不晓得收拾。而在这里,一切都这么,高雅……是的,王蔷记得很清楚,那个矮小的男人,迟疑了一下,真诚地说出“高雅”这个高雅的词。还有一个老而胖的,可能要比母亲大上很多。他喜欢在天黑之后出现,散步似的,手里总拎着东西:盐水板鸭,东北木耳,或一箱罐头莲藕汁。迎入客厅,他沉重的身躯陷在弹簧失灵的沙发里,额角微微出汗,母亲真诚而夸张地搓手:哎呀,怎么还带这许多东西!他阔气地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都是单位发的,单位发的……这两个人里面,修理工倒是实用的——一个家里,总有着各样意想不到与电、铁、工具有关的各种故障,虽小,但突如其来,足以把日子弄得毛毛拉拉、百般不顺,每当此时,他超人般降临,不声不响地妙手回春,真恰如雪中送炭。而那老而胖的,送来的东西,勉强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并且那“ 花”实在不怎么样——板鸭咸得惊人,吃一次总要喝许多水;莲藕汁味道古怪;木耳快要过期。母亲对此感喟不已:他这是拿我们当什么呢……王薇却一个劲儿地替他说情,语气里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世故:人家肯定是瞒着老婆送的,能拿出来、能扛到这里,就不错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一边说着,她“吱吱 ”吮着莲藕汁。反正没人爱喝,现在,她把这些罐头通通堆在姐妹俩合睡的床下,像酒鬼那样,有事没事就摸出一听来在嘴边叼着。还有第三个人—— 相对而言,王蔷稍稍中意这位:他身量高大,举止矫健,背影上乍一看,像极了个什么运动员,他大笑时嗓门儿响亮,好像每一块肌肉都在快活地发抖。他中意自己的男人味,总有意无意从敞开的领口、裸露的下肢来展现他浓厚的体毛。王蔷以为自己会嫌恶心,可是奇怪,她反会抓住一切的机会偷看那些弯曲黑亮的毛发,一闪而过的画面刺激极了……这是王蔷少女时代最色情的秘密。她曾竭力回忆,在故去父亲的身上,有无相似的体征,但很难求证,父亲文雅、冷淡,似乎连胡子都很少……渺茫的回忆中,王蔷忽然意识到,关于父亲的记忆,没有性别,没有亲昵或撒娇,全然空荡荡,如同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这个强壮多毛的男人总号称他认识市教育局的什么李局长,将来王蔷王薇的升学,“不用烦,包在我身上……”但在他与母亲来往的两年里,王蔷已经升了初中,而王薇才上四年级。总之,这家伙除了给她们的客厅增加一些男性荷尔蒙之外,从没有帮上个什么真正的忙。有一次屋顶上掉下只蜘蛛,他竟然吓得原地直跳。母亲对他的态度忽冷忽热,高兴时也会放松地调侃两句,毕竟,他生得有点儿样子,又会说好听话儿逗人开心——女人总会需要些不实用的赏心悦目与花言巧语。
3.自然,众人对母亲与男人们的关系说三道四,一切想当然耳,母亲被定位成一个标准的风流寡妇。他们抓住一切机会相互传播各人所“搜集”到的故事与片断……这种闲话一般都是在L形公寓的公用厨房里说,母亲若在,大家都撅着嘴专心择菜或炒菜,母亲一走,话语便如鲜花怒放。母亲深知这其中的玄妙,每当快要走到厨房门口,她会咳嗽或加重脚步……但王蔷姐妹并无经验,经常地,众人在厨房里谈得正热闹,王蔷或王薇,恰巧出现在门口,来煮鸡蛋或烧壶水——这个时候,尴尬的反倒是她们,好像不该在这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甚至,她们感到,作为女儿,也因母亲而被“连坐”了,她们得面对一些很难对付的眼神与双关语,好像只要母亲如此那般,女儿必定也是有破绽的,不端的……背地里,出于一种类似报复的情绪,母亲用一种活泼的心态,替那些邻居们取了活灵活现的绰号:个子矮小的叫“地刷子”,皮笑肉不笑的叫做“笑面虎”,胖得走样的叫做“坛子肉”,等等。然后,回到家中,关上门来,她会大声地用绰号嘲弄邻居们:“地刷子”吃过生蒜后的浓烈口臭、“笑面虎”又一次烧通了锅底、“坛子肉”的孩子偷吃猪油渣,等等。她妙语连珠,刻薄而幽默,似乎借此可以获得精神上的胜利。唉,活着不就是如此,要么你对别人说三道四,要么别人对你说三道四。
另一些时候,母亲则傲然地在饭桌上举着筷子替自己辩护,还出口成章:门前是非多,心中日月明。你们不要害怕那些鬼话。我到底做没做什么,你们也是亲眼瞧见的。他们一个个都是有老婆的,不可能怎样的!真正没老婆的,哪个又敢跟我来往,还不怕我讹上赖上……大前提铺垫过之后,她的声量又略低下来,脸对着长女王蔷,她总认为王蔷是有心计的,也是懂得她的:你想想,他们外人能明白什么……相好不相好的,难道一定得有那种事?嘁,其实就是个雾里看花,水中弄月……我不过是借机让他们帮点儿忙,有许多事情,总是需要男人的……直到真正成年,懂得与异性之间的虚虚实实,王蔷才算是明白,母亲讲的那个意思,可以用一个恶俗的词来概括:暧昧。母亲熟练地利用了她的容貌与身份,掌握了男女交往的小诀窍,似擒又似纵,由此获得了一些有助于生活的便利,甚至包括视觉与心理上的需求。她忍背恶名,是想稍稍轻巧一点儿地自力更生,是为了给两个女儿谋得一些可能的好处……但是,谁知道呢,事实可能正相反,母亲给女儿们所带来的,除了可疑的名声,还有对劣质情感的粗浅感知,她们以为,人与人的关系,天生就是相互利用的,就是“恶”的,就是“靠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