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我来青木镇,要挑一个最经典最有蹄膀模样的蹄膀,毫无疑问,这样的蹄膀,肯定出在王巧金手里。
现在我手里就提着这样一个蹄膀,它是精美绝伦的,它是完美无缺的。
我和老周走出去,王巧金继续给她的妹妹讲蹄膀,王巧金的母亲在一边轻轻地说,妹妹,你非要烧蹄膀吗?王巧金代替她的妹妹回答说,烧,为什么不烧。
天官送我们出来,朝我们笑着说再见。
老周替我找了青木镇上最好的木匠师傅,很快就把木蹄膀做好了,还给它上了红漆,老周把木蹄膀交到我手里的时候,说,张老师,你看看,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吧。我看着这只和真蹄膀完全一样的木蹄膀,但我还是吃不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木蹄膀。老周说,要不,请王巧金来看看,她能吃得准。就在这一瞬间,我突发奇想,跟老周说,干脆我们做一桌菜,把木蹄膀也烧上,请王巧金来吃。
王巧金来的时候说,我就是烧蹄膀的,为什么要请我吃蹄膀呢?老周说,感谢你的蹄膀烧得好。王巧金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的蹄膀,呱啦呱啦说,老板,你看我的蹄膀烧得好不好,你们看,这颜色,这滋味,这模样——说着说着,她大概发现了,大家光顾了听她说话,一直还没有动筷子呢。王巧金“哟”了一声。赶紧说,你们吃呀,你们吃呀,这蹄膀,看上去油,其实不油的,是肥而不腻,又酥又香,你们动筷子吃呀。大家只是笑,没有动筷子夹蹄膀,王巧金急了,站起来,说,你们不夹,我替你们夹,这蹄膀很烂的,一戳就开了。
王巧金动作利索而有力地举起了筷子——是的,你们猜对了,就是这样,多年前的一幕重演了——王巧金戳在了硬邦邦的木蹄膀上,手里的筷子折断了,因为用力过猛,她整个身子往前冲,她的一只手,就这样撑到了木蹄膀上。
大家哄笑起来,连天官也笑得前抑后仰,说,啊哈哈,原来是只木蹄膀,啊哈哈,原来是只木蹄膀。
王巧金的妹妹也跳了起来,重新拿了一双筷子,去戳木蹄膀,一边戳一边说,啊呀呀,这就是木蹄膀,这就是木蹄膀,我从来没有见过木蹄膀,真的跟真的一模一样哎。
只有王巧金的母亲没有笑,也没有动,她一直小心翼翼,低垂的眼睛,时不时地抬起来看一眼王巧金,又重新低了下去。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王巧金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这只手僵硬地竖在大家面前,每根手指都红通通的,汤汁往下滴,天官在一边急着说,吮一吮呀,吮一吮呀,多好的汤汁。
王巧金完全没有听到天官说话,片刻之间,她的眼泪就哗哗地淌了下来。
大家措手不及,天官更是不解,他在王巧金身边转了转,说,咦,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王巧金举着那只僵硬的手,转身奔了出去。天官在后面追着说,巧金,巧金,你到哪里去?
老周问我,你知道王巧金哭什么?我说不出来。本来顺利完成了任务,大家高高兴兴吃饭,忽然间有人哭了,难免让人感觉心头沉甸甸的。
第二天老周送我离开青木镇,我们在青木镇的石桥头告别。老周告诉我,青木河就要改道了。
流淌了几千年的青木河要改道,这应该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但是我并没有惊讶。在这样一个时代,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老周接着说,青木河一改道,原先青木河两边的村子,就要并成一个镇了。我说,怪不得,王巧金的妹妹也要到青木镇来开蹄膀店呢,老周没有回答是不是,停了片刻,他告诉我,王巧金的手出问题了,手指僵硬,不能弯曲了。我说,她不能再烧蹄膀了?老周说,没事,天官早就学会了这门手艺,现在她的妹妹也来了,她的弟弟也会来的,还有她的儿子女儿呢。蹄膀会一直烧下去的。民俗馆开馆后热闹了一阵,后来就渐渐地淡下去了。毕竟这里边的东西,和现在人们的生活已经离得很远了。过了些时候,天冷了,我看到一个妇女来到民俗馆,她穿着青布棉衣,手上戴着手套,一直站在模拟的厨房里,看着那些木蹄膀和木鸡木鸭,久久没有离去。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王巧金,因为她比那天我在店里看到的王巧金胖一些,眼睛里没有炯炯的光,她动作缓慢,神态也显得很安详。
原刊责编 李秀龙
【作者简介】范小青,女,江苏苏州人。1974年高中毕业到农村插队,1977年考入江苏师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5年调入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河》等17部,中短篇小说集9部,散文随笔集6部,电视剧百余集。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