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说,那你说说,昨天晚上是谁指使你干的?
他说,好侄子,没有人指使我,我还以为那是一只野天鹅哩,就去追,谁知是张白纸呢,那不是我干的,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秋水拿出胳膊下的黑皮包,掏出一叠钱,啪地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桌子隙缝间腾起常年沉淀的尘土,尘土弥漫开来,在他们之间柔缓地游动。
钱,整整齐齐,用白纸条捆绑着,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秋水说,这是一万,全娃伯,你只要说,是谁让你干的,这钱就是你的,别的事我不问。
他说,没有人让我干,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哩。
秋水又掏出了一叠钱,啪地甩在桌子上,和刚才的一样多,同样用白纸条捆绑着。
秋水说,全娃伯,我是看得起你,才来你家里的,算起来,我们还是自家,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他到底给了你啥好处?能多过我这两万块钱?
秋水说的“他”,就是九生。
老伴盯着那些钱,老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她让钱吓得脸色灰白,靠在炕边的木板上,一动不动。
他说,没有人指使我,真的,秋水,就是有人指使,我也不会干这见不得人的事,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有在背后日弄过人,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谎话,你这是打我脸哩,这些钱,你收起来,你看,你婶的脸都让你的钱吓白了,女人眼窝子浅啊。他说着,声音越来越高,一种让人欺辱的感觉,让他心里觉得异常恼火。他真的有点恼了,一把抓起那两叠钱,塞到了秋水的黑皮包里。
秋水没有拒绝。
秋水狠狠地瞪他一眼,扭过头,甩着脚步咚咚往外走去,大门磕打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吐着粗气,咔咔地咳。他想起秋水临走时看他的眼光。
老伴坐在炕边光溜溜的木板上,冲着秋水的背影瘪着嘴,呸了一声,凌乱的唾沫花子飞溅开来。她嘬着嘴啧啧两声,睃着眼睛说,我才不会让那俩钱吓怕了,钱不就是纸片片吗?我有啥怕的?你忘了那年冬天,瘦小的南方人来咱家里,想买走那两只野天鹅,给咱两千块钱,咱都死活不卖,咱就那么爱钱嘛?他怎么会忘了呢?那个瘦小的南方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家里有两只野天鹅,晚上悄悄地来,把两千块钱放到他们面前,他们都没有动心。他知道卖了野天鹅就触犯了法律。
南方男人压低声音说,怕啥?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谁都不知道。
他说,谁说是你知我知?还有天知地知呢。
村里人后来还是知道了,知道了他的傻。村里好多人农闲时节,都去偷偷摸摸在河边网天鹅,网到的天鹅卖给收天鹅的南方人,一只天鹅往往能卖到一千多块钱,就是死了的天鹅,南方人也收。
老伴说,人一有钱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咋就没有人味了?秋水没娶媳妇时,你在河里捞到鲶鱼,他还来咱家解馋哩,他咋就忘了呢?说着拿起炕边的剪刀,又嚓嚓嚓剪她的纸花。
他圪蹴在炉子边,嘴里嘟囔一声,怎么会是一张白纸?我真的以为是只野天鹅,我明明听到了野天鹅的叫声哩。
老伴睃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啥也没有说。剪刀嚓嚓嚓嚓地响着,细碎的纸屑,从老伴粗糙的手指间飘落下来。他的心,也让老伴手里的剪刀,一刀刀剪碎了。
3
这天晚上,一声鸡叫划破黑夜,把他从迷糊的睡梦里一把提溜起来。他知道出事了,急匆匆披衣起床,抓起炕边的手电来到后院。后院里一地鸡毛,冷风旋着鸡毛上下飞舞,椿树下一摊鸡血,那只下蛋的老母鸡躺在一团柴草里,断了半截的脖子耷拉着。他仰头看到椿树的枝杈上,空荡荡的,只留下点点滴滴不同颜色的鸡屎,又捏着手电沿着后院墙走了一圈,土墙好好的,看不到人为侵犯的痕迹,他恍然,现在小偷已经不是过去的小偷了,现在的小偷偷盗技术比过去高明了许多。村委会门口的两个老石狮子,就是在一天夜里神不觉鬼不知地丢失的,村人们说,是小偷用吊车偷走的,石狮子他们都能偷走,一只鸡算什么?又想,小偷偷鸡咋不把鸡偷走呢?他家的鸡和小偷一定没有关系,那么是谁杀死了他家的鸡?他想一定是他们杀死的,他们这是杀鸡给猴看,他就是他们眼里的“猴”,秋水在逼他说实话。秋水终于对他行动了,秋水只要轻轻捏他一把,他就没了活路。他站在后院,身上一阵寒冷。
老伴也来了,老伴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母鸡,脚步趔趄了一下,嘴里含糊地嘀咕一声,整个人就软塌塌瘫倒在地。老伴的心魂儿一瞬间挣脱了面前的血腥味,不知到哪个鬼地方逛游去了,只把这个没用的壳儿扔给了他。他知道这是她的老毛病,她一着急,她的魂儿就从身体里溜跑了,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他还是伏在她的脸前,一声声喊:月月啊,月月啊。他习惯用女儿的名字喊她,用女儿的名字喊她,谦逊中含带着亲昵。老伴在他的喊声里毫无反应,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沉沉地昏睡过去,转眼之间,那个还和他说话的大活人不见了。他拉她起来,她紧闭着眼睛,任由他摆弄。他觉得老伴的身子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他圪蹴下来把她的胳膊耷拉在自己肩头,半抱着她,说,你比一袋麦子还重啊,我还能扛动一袋麦子,我咋就背不动你了?他说着双腿一软,身子斜斜地倒下去,压在她的半边身子上。她没有了疼,任由他压着,哼也不哼一声。他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老了,人不服老不行,他咋就一转眼老了呢?年轻时的一天,他们在地里摘棉花,雨急急地拍打在棉花叶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转眼之间棉花棵子浑身上下就湿淋淋的了。他舍不得让她淋雨,背着她从村北棉花地一口气跑回家,把她放到大炕上,他喘也不喘。现在他连背她的半点力气都没有了,那些力气好像让人一把偷了去。他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伴,不由得鼻子发酸,呜呜地哭了。他哭自己没有了的力气,哭自己无缘无故的倒霉……他积压在心里的郁闷找到了突破口一样,随着泪水源源不断地化成泪水,拍打在坚硬的土地上。老伴昏厥的毛病,是从月月离家走后开始的。那天,他在秋水的枣林里摘枣,广州客商的大汽车等在地头,秋水雇用了好多人给他摘枣,中午饭也在地里吃。密密的林子里,到处都是成熟的枣子,他一边摘着枣子,一边说着笑话。他说自己刚去世的嫂子,中午还端着碗在巷道里看人家娶媳妇,下午就不在了人世,那时,哥怎么也不相信。巷道里的女人去叫哥,哥手里捏着一把扑克牌,和几个人正玩儿在兴头上。巷道里女人说,老哥,你家婆娘不行了,快回去看看吧。哥以为女人和他开玩笑。哥说,我不回去,还不到天黑她就着急啦。说完,又专心地对付手里的牌。女人急了,说,你婆娘快死了哦。哥有点不相信,让女人拖回家,看到嫂子直挺挺躺在床上,哥怎么也不相信嫂子就那么走了。他嘻嘻哈哈地说着,听到地头有人喊他:全娃伯全娃伯。他仰着脖子问:啥事嘛?那个声音说,我婶给你擀好面条了,让你回去吃面条哩。听到这话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次他来河滩打工,都是早上出来,晚上回去,从来不在家里吃饭。这人急急地喊他回去,一定是出了啥事?他回到家,果然看到老伴躺在炕头,紧闭着眼睛。村里的土医生胡易轩守在屋里,他说,我已经给她打了一针安定,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好了。他问胡易轩:啥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