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鬼子没有再来,好几天都没来了。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高兴着呢。村长回来去过王老汉家一趟,也没说什么话,悄悄放下两坛酒走了;还去黄大毛的灵柩前磕了三个砰砰响的响头呢!没有几人知道为什么;知道的也不敢说出来,他们怕给村里带来灾难。黄大毛的娘病倒了,躺在炕上不省人事儿,没几天也去了,走的时候还紧紧攥着二毛的手哭了一回;残缺的一家子,只独留了黄二毛一个小娃儿,那条大黄狗也算是个伴儿吧。这回二毛哭了,很大声,全村都能听见,拉都拉不起来。娘俩儿紧挨着走的,一前一后,痛了全村人的心。丧葬费全村人掏的,这次他们很大方,村长说了两句都回家拿积攒不多发了黄的钱去了。黄大毛,好;大毛他娘,好;大毛他爹除了走的早,没什么可挑剔的。这是一村子人的心里话。
二毛住在了村长家,带着那条狗;一向喜欢沉默的孩子更没有话说了。王老汉戒了酒,村长送来的两坛好酒他没有喝,后炕窗台上搁着呢。家里的粮也不多了,他不种地的,都是拿些在山里采的药草去县城换了钱,再跟村里的粮多的换;这次他没有去换,他有钱。
十多天后,村子里来了五个土矮子,外带一个穷秀才柳晥。谁家也没有去,直奔了村北边儿的王老汉家里。有村民看见,远远的跟了来。
“王老汉!王老汉!”穷秀才柳晥还未进院门就吆喝。
王老汉正在院中,手中提着一根丈长的木棍。之前他是在练武的;在院中看见了远处走来的六人,便收势停住等着六人。“找老头子我做什么?”
“我是来自‘大日雄下,万邦尽服’的大日帝国最忠实的武士。”领头的一个穿武士服的男子说出了一口难听的中国话。身后是四个穿军服的土矮子,左跨刀,右別枪。
“哦。”王老汉见过那种衣服。
“我叫土木一郎;见过王先生。”土木一郎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士礼。
“哦。”王老汉拿着木棍拱了拱手。好似从某夜过后不会说话了。
土木一郎从进来就在打量着这位老人;他是武者,识得厉害,没有被老人的外表引出丝毫的轻看。忽的他看到了土屋外侧拐角儿的一把撂着的长枪,指着道:“我弟弟就是被这把枪杀死的。”
“哦。”王老汉微偏头瞥了一眼,依旧那样。好似真老的什么也不懂了,或是懒得做什么了。
“是你的大徒弟?”土木一郎并没有因为老人的态度而恼怒,他身边的人也不敢发话。
“这话不能瞎说。”王老汉难得的多说了几个字。“我没徒弟。”停顿一下,又蹦出几个字。
“我的手下看见了。”土木一郎还操着那拗口的中国话,“我来的目的你知道吗?”
“我非你,怎知你之所想!”
“中原武道!”土木一郎把字儿咬的很清,很慢;他的眼睛射出两道精光。
“哦。”王老汉的话又变成了那么懒。
一个土矮子得令走到墙拐角,拖拉来那杆长枪,递到了土木一郎的手里。
土木一郎略透露出吃惊的感觉将长枪扔向王老汉。王老汉没有去接。“嘭——叮”的掉到了地上,砸起微许土皮片儿。
“来吧!”土木一郎猛的拔出了佩刀,竖立身前。
“老了,不行了;拿不动那玩意儿了。”王老汉没有打斗的准备;他看清了倭刀身两侧刻着的云龙。好刀!
“呀!”土木一郎大概知道跟一个老头废话是没有什么结果的,大叫一声双手持刀刺向前方。吧嗒吧嗒声扑起一阵土尘。
待近王老汉时,土木一郎前刺的倭刀,猛的举起,力劈而下;带出轰轰的破空声。王老汉没什么表情,枯枝手抓着棍腰一抬,棍头抵住了下劈的刀势。土木一郎瞪大了眼,他没看见棍子的走势!棍头对刀尖儿,稳稳地,死死地!两指宽的倭刀愣没没进三分去!好似木棍头儿暗中镶上了铁一般。土木一郎敢用十个脑袋保证——实打实的木棍——因为没有感到劈铁的震荡感。老人的力还没练到家。土木一郎想到;可是下一瞬他就觉得自己错了,刀竟然拔不出来!土木一郎有点儿慌了。王老汉收回了木棍,没有太多计较。土木一郎这才重新掌握佩刀的自由,也才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中出了一身汗。
“敢问老先生大名?”土木一郎退后一步说道,可手中的刀依旧竖在身前,防护着。
“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无妻无儿亦无苦;名字啊?”王老汉摇着头,“名字早忘了。”
“没想到中原还有您这等老英雄!”
“英雄?英雄都去救国去了;独留我糟老头活也不是,死也不是;烦啊!”
“先生什么境界?”土木一郎的眼中透露出些许渴求。
“快死的境界;人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还有闲工夫去争斗夺食。”王老汉讽刺道。
“武者,战也!”
“战至何日?老头子我是战不动了;懒得去。”
“亡国也不战吗?”
“不死就是好的。”王老汉的话叫人听不大懂。
“他们要分你的家!”
“是你们。”
“呵呵;你的后世会沦为奴隶!”
“呵呵;王老汉我今年六十五,无妻无儿亦无苦。”王老汉满不在乎的摇头轻唱道。
“教我枪法!”
“不会。”王老汉的话模棱两可。
“失传了?!”土木一郎带着点儿嘲讽。
“失传了。”
土木一郎忽起了兴致,他不想这么快杀死老头;缓缓收了刀跪坐在地上,拍拍地面,道:“坐。”王老汉笑了:“年轻人有意思。”土木一郎莞尔一笑:“先生对‘武’的理解?”王老汉收了干瘪难看的笑容,与土木一郎对视半响,道:“修身,修性,修心;武者,文也。”
“哦?何解?”土木一郎头一次听闻“武者,文也”之意。
“武夫以‘武’制人;武侠以‘武’至善;国者以‘武’治世。”王老汉很平静的说道。他没有先解答他的疑惑。
“国者以‘武’取天下,以‘文’治世;先生此何意?”
“国者,以‘武’行法,以‘武’束民众,以‘武’护国;何不以‘武’治世?”
土木一郎闻言暗自思忖,半响又道:“何为‘文也’?”
“武者:以‘武’为人而处事,必刚硬而生事;以‘文’则谦和而自律。武之最高境界,已是心灵与精神境界的追求与把握。”
“胡扯!”
“你道是何?一拳杀百人吗?呵呵!”王老汉摇着头难看的笑着。
“学武不用,何为?”
“以武乱世,何用?”
土木一郎语塞,半响强词夺理道:“弱肉强食!”
“畜牲也!”王老汉摇头笑道。
土木一郎从老头的眼里看到鄙视,轻蔑;就如同自己看蚂蚁争斗时的眼色一样。他并没有恼,反而觉得更有趣味了。
“你不‘强’,别人就会以‘强’欺凌你。”
“所以,畜牲也。”
“那何为‘人’?任人欺凌而不怨者?”
“呵呵;三才者,人居中,则上体天之威严,下感地之厚重,则修身、性、心。”
“虚无也!”土木一郎摇头嘲笑。
“何为真实?”
“那我要杀你,你不抵抗?”
“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
“所以虚无也!”土木一郎再次嘲笑道。
“道不同而已。”
“所以,强者要以‘武’征服世界!”
“下乘也。”王老汉摇头嘲笑。
“呵呵;我们试试。”土木一郎撂下一句话起身走了;五步后忽的转身,一挥手;身后四个土矮子猛掏手枪,对着王老汉就开火。原来转身走时,已对手下使了眼色。
王老汉干瘪黝黑的脸一笑,起身蹬地奔向了别处;奔出十步后,方才身坐之处才被子弹激起一片片土皮片儿,带着尘土。几人一愣,这才发现王老汉已到了墙边。土木一郎不知吼了句什么,四个土矮子再次举枪开火。枪声回响在这个矮山环绕的小村落中,震惊了家中唠嗑、树下避暑的村民们。王老汉浑浊的双眼瞥着土矮子们的动作,总是在前一刻远离了方才站立之地,神色从容乃至挂着淡淡的笑意。谁也看不清他是怎样动的,淡淡的一道影儿一闪,哎,没了。一轮子弹打完了,连王老汉的衣角也没打到。四个土矮子忙换子弹。王老汉停住身形,笑看着他们;手中棍子一擦地,扫起一块石子。一个土矮子拿枪的手一痛,尖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枪;继而三个土矮子也如此般。四个土矮子左手抓着右手的腕儿处,那里添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肿。好似打到了筋,整只右手酸痛无力,少了知觉。
王老汉冲着土木一郎嘿嘿一笑:“你的‘武’不行!”
“嘿嘿!”土木一郎冷笑一声,挥刀怒吼了一句;四个土矮子各使左手拔出倭刀,呀呀噫的冲向王老汉;土木一郎紧随之后。
王老汉看着四把分劈,撩,刺,斩而攻来的倭刀,淡笑着使棍快速的打腕儿,捅腹,扫腿,刺胸;使巧力打掉了一把劈来的倭刀,另三人也皆倒地;再把手中棍顶着地面前刺,忽一挑,止住了土木一郎的步伐。四个土矮子见机翻身跃起,再次持刀分各个方向攻向王老汉。王老汉轻巧的从各个方向点了一枪,点掉了四把倭刀;又把枪一指,抵至了土木一郎奔过来的身形的咽喉处。
“‘势’?!”土木一郎缓缓收了倭刀。四个土矮子瞪着王老汉缓缓后退,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倭刀,做着攻势。
“道·德。”王老汉淡淡的笑道。
“道德?哼哼!唬人;势。”土木一郎的话语非常坚定。
“呵呵;‘势’狭隘了些。”
他们说的“势”则是功夫的一个大境界:形,式,意,神,势。形者,一举一动都符合功夫的理论;式者,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招式(所谓招式,便是使一分力发挥出三分力的方法与过程。);意者,一举一动都有一种情感;神者,一举一动都贴乎自然;势者,一举一动蕴藏着张弛的体现——度把握的恰到好处——以规矩而成方圆!
“‘道德’何曾讲过?圣人之云耳!”土木一郎笑道。
“可行;少有人行而已。”
“呵呵;不过是猴子身上的衣服而已。”
“古华夏有很多。”
“可也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本来可以人人都是的。”
“人们发现不是圣人所云之景,便没人再会相信了。”
“他们理解错了。”
“你之解?”
“道——德。”王老汉的声音拉得很长。土木一郎好似感悟到了什么,灵魂瞬间有种大清明的感觉;也只是瞬间而已,很快又恢复到了“懵懂”之状。
“请详解!”
“‘道’便是脚下,心中,在走的‘道’;‘徳’,是规矩。”
“道儿上的规矩?哈哈哈!”
“盗亦有道!”
土木一郎一怔,神色多了几许严肃,“没想到在中原能遇到您这样的老先生!”
“惭愧!”王老汉抱拳笑道,“不过是人生的一些感悟罢了;人老了,没的事儿做。唉!”
“鄙人还有几分不解……”
“你也不用‘解’了!”王老汉打断他的话,猛的提起早已垂下的木棍,一点。土木一郎瞪大了眼珠子,慢慢充红,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棒头指处,咽喉已经塌了下去。平平的脖子,没有一点儿伤痕。四个土矮子慌忙使刀攻去,眼前一闪,也都倒了下去。仔细看,他们的太阳穴,眉心,咽喉,心胸处都微微塌了下去;好像冻过的肉一般,一按下去,便弹不起来了。穷秀才柳晥鬼叫一声,哆嗦的腿要跑,却腿一软栽倒了地上;爷爷,爷爷的叫着。王老汉没理,手中木棍一挥,点到为止,转身走了。
王老汉走到一处墙边,伸手到墙外拍了拍一个不敢看院内场景的露出半个眉梢的小孩的肩膀,干瘪的脸笑了笑。原来小孩是二毛。这小孩自打发完大哥跟老娘,天天往这儿跑;不时带点吃的,悄悄放在了老头的家门口。村长知道二毛去了王老汉家,也就不去多管,他是知道的。
黄大毛还在的时候,这小孩就经常跟着来,时常领着一条黄狗;悄悄的坐在一旁,看着院内的人练着一招一式。很平静的气质,王老汉一直都高看了一眼;与三徒弟的窝囊不同。心里做事!这是内在的聪慧。跟黄大毛一样;只是黄大毛脾气有点倔。王老汉也忘了有多久没有练过了,何况是白天,直到那天二毛悄悄的送来一个馒头,躲到院墙外偷看的时候——王老汉起了练武的心思。是啊,再好的功夫,再好的理论都要有人往下传啊!没了,谁还记得你的存在啊!最争气的一个徒弟走了,可是王家千百年来单传下来的枪法不能失传了啊!那是祖辈们的心血啊!可是自己没儿子!王老汉想到了三十多年前见到的霍大侠,交过手;王老汉最佩服的是霍大侠的见识与心胸。他后悔自己若是能早点教大徒弟真传,大徒弟也许就不会死。爱屋及乌,所以那日见了二毛,便心中多了几分安慰。白天练武,就是要让那孩子看。
二毛有些惊恐,也不知是还未从刚才神乎其神的过程中醒转过来;还是被王老汉突如其来的一下吓着了。这时村民们已相继赶来了,一看院内——王老汉杀人啦!王老汉杀人啦!女人们开始尖叫起来,像是看到了多么恐怖的场景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