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过早饭,儿子坐在地板上玩儿汽车。他把这只轮子拍打一下,又把那只轮子拍打一下。车轱辘们在他手里滴溜溜地转。邱静走过去说,小今,你准备好了吗?儿子不吱声。邱静说,今天开始你是学生了,咱们得上学校去。儿子仍不吱声。邱静伸手拽起儿子,汽车留在地板上。儿子挣扎一下,弯腰捡起汽车。邱静说,今天能不能不带车子?儿子否定地嚷了一声,把汽车搂紧了。邱静叹口气,取过书包,牵着儿子的手出了门。学校离家不远,步行也就十分钟。为了进这个学校,邱静找过校长三次。第一次她刚说完情况,校长便摇了头,说不好办不好办。第二次她改了口气,问能不能试读一段时间。校长搓着手说,教学开不得玩笑,不敢冒险呀。第三次去的时候,邱静眼里含了泪水,直忍着不掉下来。校长见躲不过去,犹豫片刻唤来了教师刘纯秋。刘纯秋是新生班主任,长着一张慈善的脸。她瞧着邱静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便软了。她对校长说,你派给我,我也没法子。校长说,我不派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刘纯秋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怎么能让一个孩子吓住。校长说,那就搁你班里试试?刘纯秋说,你说试试就试试。既然是试读,第一天多么的重要。快到学校时,邱静心里突然有些慌。她扭头看一眼儿子,见他手里使劲攥着汽车。邱静想一想,取下儿子的汽车塞进书包。儿子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尖叫了一声。邱静蹲下身子说,小今记着,小学生要讲礼貌,你这种尖叫就很不礼貌。儿子说,我要汽车。邱静说,汽车搁在书包里,放学了才能拿出来玩儿。儿子不说话了,目光望向别处。他看见路上有许多孩子,有的跟自己一样大,有的跟自己不一样大,他们都向一个大门走去。邱静指了指手说,看见了吧,这就是你的学校,每天你都得到这儿来。母子俩走进校门找到教室。刘纯秋老师从讲台上下来,朝邱静点点头。邱静说,他就是唐小今。刘纯秋打量一下唐小今,长得挺清秀的,还闪着一双大眼睛。刘纯秋说,挺不错的呀。邱静摇摇头说,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刘纯秋摸一下唐小今的脑袋,想让他抬起头来,但唐小今不理她。刘纯秋凑近唐小今的脸,冲他笑了一笑。唐小今没有回应,他的眼睛挺大,却明显的虚空。刘纯秋直起身子说,你回去吧。邱静说,我请了一天假。刘纯秋说,你不用的。邱静说,我等在外边。刘纯秋说,那你稍远点儿。上课铃声响了,学生们像一群群鱼游进教室,校园一下子静住。邱静走到一棵树下,坐在石坛边沿上。天还热着,阳光落在地上,围了她一圈。她稳住神,盯着远处那扇教室的门。她知道对儿子来说,突然的环境变化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会大哭,也许他会自语。自语一句还没关系,自语两句三句,教室便会乱起来,学生们的眼睛就顾不上黑板,刘老师的脸就变得又惊又慌。然后,教室的门会打开,像一张不消化的嘴,把儿子吐出来。在担心中等着,时间便过得慢,坐了好大一会儿,一看手表才十分钟。瞧瞧周围,什么人也没有,自己像一片叶子掉到空旷的校园里。邱静心里有些散,渐渐又有些苦。她想,今天等在这儿的本来应该是唐民,至少也应该两个人一起坐守的。唐民是个男人,有理由多扛点困难的活儿。唐民说过,不管什么事情,来了就得好好对付,他说完这话,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然后走了。他是个懦夫。不过当初追她的时候,唐民是勇猛的。那时邱静还在报社编休闲版,每周必修的功课是与有关公司通电话,时不时也与公司的老总在饭局上聚面,说些认真不认真的闲话。某一天,邱静在饭桌上遇到在一家旅游公司做副总的唐民,双方可能说过几句话,碰过两三回杯,众人纷乱之间,也没留下重要的记忆。过了几天,一束鲜花突然而至,递到邱静面前,让她又愉快又纳闷。她问谁送的,送花工只是摇头。她把鲜花摆放在办公桌上。两天之后,又一束鲜花来到邱静手中,然后占据了办公室的窗台。又过两天,当送花工再次捧花走进办公室时,邱静不感到愉快了,她指着手让送花工把花搁在地上。傍晚下班,邱静去了花店,在登记本上找到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个唐字。她当即拨了那个手机号码,客气地问对方是谁,为什么送花。对方慌一下,马上镇定了说自己是唐民。邱静想不起唐民是谁,引蛇出洞地说,我有位中学同学叫唐民,你不是他吧?对方说,你是贵人多忘事,我乃四方旅游公司之唐民。这么一说,邱静记起来了。她说,原来是你,你送我这么多花,挺夸张的。对方说,夸张吗?不夸张,我觉得恰到好处。邱静说,我隆重谢谢你了,不过以后别送花了好吗?对方说,不送花可以,但我会干些别的事。那个傍晚,两个人就这样扯话开了头。接下来一段时间,唐民要干的别的事,便是把邱静约出去喝茶、看电影。不少时候,邱静要做夜班,唐民总是及时来到报社门口,等邱静出来了便接住,一起散步去吃猪脏粉或者馄饨,然后把邱静送回家。在休息日,要是天气不错,他们还会去人民广场放风筝。在邱静手里,风筝老飞不高,还喜欢摇摇摆摆。唐民拿过去,风筝就会变得趾高气扬,使劲往高处走。等绳线用尽,他便撒了手,让风筝越飘越小,隐在天空里。尽管这样,邱静对唐民还不是坚定的。邱静算不上很漂亮,但长得精致,比较耐看。在报社里,至少有两位同事对她心存企图,时常跑过来与她聊些私话,很知心的样子。邱静周旋其间,你进我退,你扰我绕,不给对方滥情的机会。直到有一天,报社里发生了一起血案:一名男子闯进一位女记者办公室,先是跪在她面前,尔后掏出刀子在她身上捅了两刀——据说该男子是三角恋爱中的失意者。在一片嘈杂声中,满脸痛苦的女记者被众多手臂抬过走道,送到门外呜呜作响的救护车上。邱静站在那里盯着地上一长溜的滴血,愣了半晌,然后对自己说,你还是嫁了吧。不久,邱静做了唐民的妻子。俩人在城东新区按揭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但装饰得清淡,挺休闲的格局。唐民又开着公司的小车,所以也不怕上班路远。每天上午,俩人一起出门,坐着白色车子去单位。在报社门口,唐民把邱静放下,邱静挥挥手,目送车子开走。同事见了,说邱静你瞧瞧自己的脸。邱静说我怎么啦?同事说,你的脸赤裸裸写着幸福呢。邱静浅笑着不说话,心里想,幸福这个词用得有些俗。邱静明白,自己的幸福包含着性福。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摸着石头过河,在一两种姿势上练基本功,练得比较辛苦。突然有一天,邱静叫出了激奋绵长的颤声。叫过之后,才知道以前的全不及格。两个人演变了花样,让叫声在卧室里常常响起。有一次邱静叫得狠了,禁不住咬住枕巾,咬出一个小洞来。完事以后,邱静望着枕巾,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是不是挺浪的?又过些日子,邱静肚子有了动静,先是隐蔽地生长,然后一天天的隆起,像半只地球。晚上没事的时候,邱静躺在床上,唐民则对着半只地球做研究状,研究了若干天,不知怎么研究出一个名字叫小今。唐民认为这个名字挺清爽,适用于男孩或者女孩。邱静“小今小今”唤了几次,觉得挺不错的。一个秋日的傍晚,小今出世了,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