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秀爬上右岗的山坡,看到了茶树,看到了嫩芽,它们细细小小地蜷曲着。二秀忍不住用手去摸那些嫩芽。小叶急着去阻挡她,小叶说,你不要碰它,你看你的手,那么粗糙。二秀收回了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朝小叶的手看了一眼。小叶说,你看我的手干什么,我的手也不细,我是男人的手嘛,你一个小姑娘,手也这么粗糙,怎么能采茶?小叶看二秀又有了哭兮兮的样子,赶紧说,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你又不是来采茶的,手粗手细关什么事——到了到了,这就是我们村的右岗坟地,你自己看吧,你自己找吧,有没有周小进。没有周小进,也没有叶小进,有许多其他的名字,但二秀不知道哪一个是老师。这个坟地和其他的坟地不一样,墓碑上只有名字没有照片,二秀问小叶为什么墓碑上不放照片。小叶说,人家那是公墓,葬在一起的都是陌生人,天南海北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瞎碰碰就碰到一起做邻居了,你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怕以后小辈弄错了,所以要放照片,我们这里都是自己家的地,不会搞错的,放什么照片呢,怕自己家的活人不认得自己家的死人?二秀被他问住了,张着嘴,又哭。小叶说,别哭了,面孔冻得红彤彤,泪水再洗一洗,要起萝卜丝了。二秀淌着泪,就觉得腿脚发软,心里发慌,一屁股坐在子盈村的坟地上。小叶赶紧说,快起来快起来,小姑娘,我们这里有风俗的,不兴坐在坟墩头上,要烂屁股的。看二秀气得说不出话,小叶又说,周小进,周小进,你到底是个什么人,死了死了,还把小姑娘弄得伤心落眼泪。二秀听到小叶周小进周小进地叫了几遍,她盯着小叶的嘴看,小叶还在周小进周小进地叫,他的嘴像鸟嘴一样撅着,声音从舌尖尖上滚出来,二秀突然间就笑出声来,她也撅起了嘴,像鸟一样的叫起来,周小进,周小进,周小进。小叶被她搞糊涂了,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干什么?二秀说,鸟叫,你们说话像鸟叫。小叶就改了口,说,我们也会说普通话的,我们的普通话,叫山坳坳普通话。二秀听了听,辨了辨滋味,觉得不对,说,不是这样的,老师的普通话跟你们不一样。小叶说,那就对了,你们老师不是子盈村的人嘛。二秀愣住了,她闷了一会儿,说,我们班上的王小毛也这样说,可是,可是——小叶说,可是你在子盈村肯定找不到你老师。二秀赌气不理他,小叶去拉她起来,说,烂屁股是骗你的,不过大冬天的坐在地上,多冷啊,走吧,下去吧。他们从右岗的山坡上往下走,小叶走在前边,二秀走在后边,二秀说,还有哪里有坟地?小叶说,你还要找啊?你不会要到那边的公墓去找吧,我告诉你,我们这座山,除了我们子盈村这个山坳坳,其他几面都做成了公墓,几十万的人住在山上,你打算到那几十万里去找你的老师?二秀说,我要到别的村子去找,老师不是你们子盈村的。小叶说,可是玉螺茶只有我们子盈村有啊。二秀不作声了。只有子盈村才出产玉螺茶,但是老师却不在子盈村,这说明什么呢?二秀想不过来。
小叶回到老叶的办公室,把二秀交给了老叶,说,村长,我交给你了,这个小姑娘怪怪的,不关我事啊。老叶正在和另一个人谈事情,他跟小叶说,怎么不关你事呢,叫你带她找人,你找不到,怎么不关你事?老叶的话没说完,小叶就走掉了,老叶骂了小叶一句,继续和那个人谈事情。二秀听出来,他们在谈一笔生意,老叶要那个人去招一批人来,马上要采茶了,村里人手不够。那个人犹犹豫豫地说,我也吃不准,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不要我辛辛苦苦招来了,你又不满意。老叶看了看二秀,说,喏,就她这样的,年纪要轻,最好都是姑娘,最好不要结过婚生过孩子的。那个人也看了看二秀,说,她也是你们招来的?老叶说,她是自己来的。老叶又跟那个人说,前些年我们自己还应付得过来,现在不行了,一方面,村子里好多人出去了,另一方面,茶叶的量也大了。那个人笑了笑,老叶也笑了笑,二秀觉得他们笑得很狡猾,也很默契,好像掌握了什么秘密似的。那个人走了以后,老叶对二秀说,小姑娘,现在你怎么办呢,连小叶都不能帮你解决,我就更没办法帮你的忙了,你走吧。二秀说,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老师在哪里。老叶看了看她,说,老师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要不你就留下来,帮我们干点儿活儿,再慢慢找老师,也算是我们招来的人,我们有地方给你住。二秀这才破涕为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的两道泪痕裂开了。过了几天,子盈村招的人都到了,都是外地的女人,有年轻的,也有年纪稍大一点儿的,但也大不过三十岁。她们对子盈村好像熟门熟路的,不像二秀来的时候东张西望到处看新奇,她们铺了床铺就唧唧喳喳地说起话来。虽然二秀和她们不是一伙的,但她们对二秀也不排斥,她们告诉二秀,她们就是一帮人,抱成团的,一年四季在外头跑,初春的时候就来子盈村采茶,六月份就到湖对面的山上帮人家采枇杷,采杨梅,夏天她们也在外面干活儿,采红菱,到了秋天,活就更多了,白果啦,橘子啦,现在本地的人都懒,宁可出钱请外地人来干活儿,自己打麻将,孵太阳,嚼白蛆。这样也好,外地人就有钱赚了。二秀说,老师说过的,老师的家乡是花果山,就是这样的。停了停,二秀又说,你们一年四季在外面干活儿,你们不想回家吗?她们说,开始的时候想家的,还哭呢,现在习惯了,不想家了。另一个人说,我们闯荡惯了,回家过年在家里多待几天还会闷出病来呢。还有一个媳妇说,是呀,我回家的时候,我女儿看到我喊我阿姨,我说,来,阿姨抱抱你。她们都笑成了一团,看起来真的把家忘记了。夜里二秀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她们平静的呼吸声,二秀想,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在梦里梦到自己的家乡。
天刚刚亮,大家就被喊起来了,村里人和从外面招来的人,都集中在子盈村的茶社。老叶给大家分配工作,分配了半天,也没有分配到二秀。眼看着采茶的姑娘媳妇领了任务,背起背篓,就要走了,二秀着急说,村长,我呢,我呢?老叶朝她看了看,说,你等等。二秀说,她们都走了,我跟谁走呢?老叶说,你不采茶,一会儿等她们茶采回来了,炒茶的时候,你烧火。二秀没听懂,愣愣地看着老叶。老叶皱了皱眉,说,烧火,烧火你不懂吗?老叶指了指灶间一字排开的七八个大灶,说,烧火就是往灶膛里塞柴火。二秀扭着身子说,我不要烧火,我不是来烧火的。老叶笑了笑,其他人也都笑了笑。老叶说,那你想干什么?二秀说,我要采玉螺茶。老叶 “哈”了一声,抓起二秀的手看了看,说,你这手也能采玉螺茶?他又把二秀的手拉到村里的一群姑娘媳妇面前,叫她们也伸出手来,和二秀的手排在一起,让二秀看,他还跟她们说,你们看看,这样的手,也有资格采玉螺茶?二秀气愤地挣脱了老叶的拉扯,缩回了自己的手。二秀一直在用心保护自己的手,即使后来她辍学回家劳动,她也没有让自己的手受过苦。在二秀的家乡,二秀的手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但是二秀不在乎,他们越说,二秀越是要保护好自己的手。二秀的手甚至还传到别的村子去了,别的村子还有女人过来看呢,她们看了,都啧啧称赞,说没有见过这么细嫩的手。可是这么一双细嫩的手,到了子盈村,竟变得这么粗糙,这么笨拙。二秀泪眼模糊哭着说,我的手坏了,我的手变了。村里的一个媳妇对她说,外地小姑娘,你的手粗,不是变出来的,是比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