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特务!一股事出有因的怒气,我迸出了这个字眼,觉得非常合适,就奋力挣脱了他的手臂,哦,特务,什么时候拍的?
你绝望的时候。
特务!暗探!扒手!无赖!你说你是什么东西吧,我急步走到定影盆前,把那些水淋淋的照片一张一张拎出来,有我一个人在街头走的一张;有我在中央公园坐在石凳上,脚前是飘飘落叶的一张;还有我和老爵士乐手在一个暗淡的黄昏行走,我低着头,老爵士乐手极有风度和分寸地搂紧我,他的白发和我的黑发都在飞舞,又一张。
我抬起头紧盯着他,我让我指尖上的定影液一滴滴地滴干净,然后我说,你跟踪我?
打起精神来,自信点,别那么泄气,干什么都不会一帆风顺,何况艺术……
说吧,谁给你的权利?啊?你凭什么跟踪我?
我只追踪艺术,所以你根本不必这么凶神恶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顺手把一打曝了光的相纸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好像很无动于衷。
我那会儿恨他极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的愤怒。那个暗室的门我知道我无论怎样使劲摔都不会发出任何响声,我于是想找到一只茶杯什么的,但茶杯也是搪瓷的,最多只能掉一点儿瓷,而暖壶离我很近,我却不敢摔,连我也怕那“砰——”的一声,我愤怒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却好像故意和我作对,冷静地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看着我。
我就说,算了吧,那个老爵士乐手比你出息多了,那只夏威夷吉他,惟有那只吉他能演奏我的《紫丁香园》,你的废墟黑白艺术算什么老调重弹一点也不新鲜,你就会盲目自信,还又臭又硬,你要是敢拿了我的照片去参加摄影展览,我就敢到法院告发你侵犯人权,就让你永生永世赔偿我……
他快步走过来,紧盯着我的眼睛。他说,好吧,我赔偿你。
十一
老王子在《紫丁香园》首演之前居然发起抖来。紫丁香的花瓣,滴着,过失的血,过失的血,他就这么反复叨咕着,居然又把双手按在心的部位上,老王子示爱的那一套又来了。
你知道吗?你必须知道,这回你的主调是3716——。咪西豆拉——懂吗?象征你是一个恶魔,你宠坏了那个孩子,看着她迷失作恶,然后你哈哈大笑,狰狞地笑,根本用不着老王子的自作多情,你应当是个大坏蛋,大坏蛋也不懂吗?
老王子说他至今对他的角色很陌生。我说是至死吧。他说他真的不适合演魔鬼,于是他又开始用拜沧的感伤恶心我。带着颤抖的感伤。我便下决心请化装师毫不留情地把他打扮成一个十足的恶魔。丑陋至极。本来,是想成全了他想装扮成美丽坏蛋的愿望的,他毁了他自己。
他不理我就走开了。全是女人那一套小心眼儿的坏毛病。我很怕他演出时会砸了我的锅,就又追上他,当着全体演员的面,把两只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差一点就算是吻上他了,我说,老王子,我想我是认真假装撒娇说的,我说你看人家都看着我们呢,帮帮我吧,别生气,我不是也扮演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野孩子吗?执迷不悟,而且是至死不悟,没有良知,咱们这一台演员扮演的全是他妈的大坏蛋,没有上个好东西,连紫丁香的花瓣也滴着的血,你想想看,就是那么回事,啊……
他便最后回忆了一下拜沦,做了最后一个美丽王子的燕式变身跳,就怏怏不快地扮魔鬼去了。
后台里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地因为今晚补助费格外高,当然是死亡先兆。无论是扮演鲜花、小草还是神仙、妖女的演员,也无论男的女的,全是一律的鬼脸儿和面具,我得意极了,我知道他们大概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之外大都不喜欢自己的形象,但实在对不起啦,国为诗里是这样说的,何况还有《恶之花》这样的美丽诗行。
刚调动好所有人上场的位置,那个秃头院长便很绅士地从边幕条后门出来,以示关切。我便也请灯光拉了照明闸,整个后台一片黑暗,演员一片叽里呱啦乱叫,接吻的事也很可能发生一下,灯亮时,秃头院长果然很快地溜掉了。他最怕在关键时刻担责任了,我看透了这一点,果不其然。
这时候,那一束追光亮起来了,从黑暗的顶端照射下来,很像教堂里从五彩玻璃后透出来的一线神圣和神秘的光。
神圣之光。我大声招呼着。其实这也是程式了,哥特式,就犹如废墟式一样,我们全是跟在人家屁股后边,但我还是大声提示演员,要进入一种状态,我们在神圣之光的引导下,进入神国……
这时候,那个立体声的喇叭里就响起了一片辉煌的管风琴的嗡嗡声,大幕拉开了,所有的美丽魔鬼出场了,欢乐一片,然后,“咚——”的一个绝美无伦的弦声,夏威夷吉他来了。
我想起了老爵士乐手。我此时其实很想能被他搂紧,让他吻一下额头,再出场。但他不在。他始终不会在。他说他不看演出,他只答应散场的时候在剧场门口等我。
他的白头发,肯定此时就像风中飘舞的旗在那个剧场门口,我猜是这样,我就这样猜着,被老王子恶魔托着,走向了舞台,也就是走向了神国,走向了末日……
十二
小燕儿说,我哭的时候肯定不好看。我说不对,我获得的所有爱情,其实全部是在我哭过之后。
我给小燕儿讲了青年摄影师和老年吉他手和少年舞蹈家的事,小燕儿很惊讶,问我,最后选择了谁?
我说,其实我谁也离不开,甚至连老王子,看着我走后他从此又和别人搭档,心里一直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