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子后来真来了小燕儿的服装店。小燕儿说老王子是典型的美男子,于是老王子就把我们店的穿衣镜当成了排演厅的大镜子,就真的做了一整套王子动作,并把我托举了起来。
我快活极了,就把我沮丧时拖着练功服的那张照片拿来给他看,他于是又开始拜伦般感伤,然后,神秘兮兮地看着我,又拿过了我的脚尖看了看,又摸了摸我几乎剪成男孩儿的头发说,知道吗?咱们小分队要出国了,我陪你找秃院长,好好说说,你跟我回去吧,还是咱们老搭档配合得默契。
我的心并没有咯噔一动,于是我判断我肯定是祖国之子,但我说,和别人配舞真的不如我吗?
老王子说千真万确。而且说,你要是不来,不知道秃院长会把什么三姨六舅塞进出国小分队呢,跳起来咚咚的,你知道吗?沉得像石磨。
你太夸张了吧。
真的,不信你去看,脸像铁板一块。
那你照样能凑合。
他于是必定扫过来拜伦式的眼神。
我说,好吧,看看我设计的这些时装,你挑一套,叫小燕儿给你做出来,连成本费也不要,而且保证不误你出国。
老王子于是又乐了起来。他怎样都很容易。他的燕式变身跳确实很精彩。我说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说你就真的甘心这么自暴自弃了吗?
我说怎么是自暴自弃?
他说这不是破罐子破摔吗?
我说你错了。《紫丁香园》并不是破罐子,你永远不可能懂真正的艺术。
老王子很不愿意听。因为他自认是舞蹈家艺术家呢。他只会跳别人设计好了的舞蹈动作和别人演过的舞。他自信得很没有道理。但我想还是不必弄得眼泪兮兮的好,就送他走,盼着他抱回一个大彩电或是大冰箱,而决不是金牌银牌什么的,因为老王子对此毫无兴趣。
芭蕾王子走的时候,小燕儿窃窃笑了很久。怎么像个女的?她问我。
我说有什么办法?一般跳芭蕾舞的男的都像女的。你看看他们的舞蹈动作就知道了,那一套动作本来就是很女性的,而且,问题是谁也不想去变革。
十三
从那个小酒馆跑回来的时候,他真的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剧场门口的石阶上,等着我。
我心里说,我要是一夜不来呢?我要是永远不来呢?我知道其实不论怎么,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在冷风里,连动也不动。像连动也不动的一尊石头雕像,只有他的自发像冷风里飘舞的旗。他裹着那件大约是三十年代时髦的旧大衣。
我跑到他跟前。
我气喘吁吁。
我说我来了。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散射着淡灰色的幽幽的光。
一点儿怨天尤人也没有。
我后来就很想哭了,我说,他请我,我就去了,去喝了一杯,因为剧终的时候,剧场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我说,你搂紧我吧。太冷了。我知道我失败了。秃头院长散场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解散《紫丁香园》剧组。
老爵士乐手就伸过来暖暖的手臂。他当然也无从说什么,他只是不断帮我擦眼看要冻成冰珠珠的眼泪,他的手有一股温暖的神奇的魅力,我就尽情地把眼泪滴在他手上,我很想骂街但骂不起来,我才知道人真正绝望的时候是根本不可能骂街的。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剧场门口的石阶,我们在夜色里走啊,我说,你知道吗?休息的时候,人就快走光了,人家不习惯我的舞蹈,人家不相信人的心里有恶魔,人家就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舞台上,秃头院长便借此大来精神,说我不懂丑美,不懂观众心理,并假惺惺地对我说我应当回到巡回小队去跑码头,挣大钱。
就这样走啊,我们走到了老爵士乐手的家门口。我抬头看见那窗子里透出来幽幽的黄的光,我觉得那光很温暖,我说,人要是失败了,他过去的全部努力就全部报废了,他怎么办?
老爵士乐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身子。我把脸贴在他温暖的怀里,我感受到似水柔情,我说,今晚,让我睡在你家吧。
他并没有为之一震但他轻轻推开我,然后就拉着我的手,继续走夜的水泥大道。
他说,孩子,我送你回宿舍去。
我说我辜负了你的夏威夷吉他,你不是说五十年前向我求婚吗?其实五十年前后有什么关系?
他不说话。
就牵着我的手,向前走。
走夜的大道。
好像我真是个被宠坏的迷了路的野孩子。
我说老头儿你不是喜欢我吗?别骗你自己了。
他说我是喜欢你,但是你在骗你自己。
我一点儿不懂他话的意思。但我盲目地随着他走。
我们一直在夜的大道的行走中保持沉默。
后来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跟他喝了一杯。他付的钱。酒很辣,我就哭了。说了很多混帐话,你能原谅我吗?
他把我塞进了集体宿舍的大门,就走了。
他的白发依然像冷风中飘舞的战旗,他启示我明天。
我离开舞剧院后,他也就离开了舞剧院。其实看大门的收入对于他来说并不少。老爵士乐手是因为他跟我很哥儿们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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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