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不久,小镇出现了一个外乡人,他叫阿了,好像是从山西来的,他到小镇卖眼镜。
他跟我同岁。
我妈经常指着我的鼻子说:“看人家,跟你一样大,都走南闯北做生意啦!”
也许是天南地北相隔太远,我们都觉得阿了的口音怪极了。
他也许明白这一点,平时很少说话,他总是默默坐在街边,看远方的云彩。
他的旁边摆着两个长形的木箱,挂满各种各样的眼镜。
天要黑的时候,他就把那两个木箱合上,用扁担一挑,走人。
他住在郊区的一间房子里,租的。
有人偶尔在晚上去过他的房子,那里面挂满了眼镜。
什么东西太多了都会让人觉得不太舒服,比如虫子,比如头发。
那些眼镜的后面好像挡着无数的眼睛。
小镇人对阿了的来历了解很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
他也爱打乒乓球,打得还不错。
他用左手握球拍。
小镇举行乒乓球比赛,工商所代表队没高手,就把阿了拉到了他们阵营里。
阿了是个体户,合情合理。
比赛是在小镇电影院的门厅举行的。
阿了得第七名。
这一年常老师也参赛了,但是没有排上名次。
他跟阿了交了手。
回到家,常老师的脸一直阴着。
他不是因为没有排上名次而沮丧,他是害怕。
家人一直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脑袋疼。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一直在想阿了的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太熟悉了。
最让他惊悸的是,在比赛前,阿了盯着他的脸,低低地说:“常老师,如果今天我输了,我给你买糕点吃。”
这句话已经刻在了他的大脑里。
他是个怕事的老实人,艾学锋死了后,他有一年多精神恍惚,总听见耳边响起这句话———“常老师,我是你手下败将,如果今天我再输给你,我给你买糕点吃……”
他总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艾学锋就不会死。
可是,艾学锋说这句话的时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他有点不寒而栗了。
唐达明的精神病一直没有好。
我过19岁生日那天,也就是唐达明被淹死前的几个小时,有人看见阿了给唐达明买了一斤糕点吃。
唐达明吃得津津有味,脏兮兮的胡子里都是糕点渣。
阿了笑吟吟地看着他吃。
就在那天夜里,唐达明死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在小镇东郊的池塘里,他后背朝上,漂在水上。
他的旁边还漂着一只死鸭子。
他疯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失足落水,也一直没有自杀的迹象,为什么突然在艾学锋死去十九年的忌日里投水?
这是一个谜。
更奇怪的是,大家第二天看见阿了的眼镜箱端端正正摆在街边,和平时一样,只是阿了不见了。
从此,小镇的人再没有见到他,他永远地消失了。
还有奇怪的事:他留下那些墨镜,真像涂了墨一样,戴上后什么都看不见。
谁都解释不清这其中的用意,包括我。
这一天,又有人看见艾学锋坟上的荒草不见了,填了新土。
大家都在议论这一桩桩奇怪的事,但是,没有人下定论,大家似乎心照不宣。
小镇陡然充满了鬼气。
我穿上崭新的军服,就要离开绝伦帝小镇了。
这一天,艾学锋的母亲找到我,她心事重重地说:“东子,听说你们这批兵是去山西?”
“是。大娘,你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说:“去年,唐明达淹死的那天,我在我家门口捡到一堆旧信,都是唐明达写的,寄的地址都是山西。你到部队后,帮大娘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达明?
那个淹死的疯子?
我立即把那些旧信从她手里接过来,一封一封翻看。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天已经黑了,没有电。我借着跳动的烛光,一边看一边感到全身发冷……
老实讲,我不相信阿了就是艾学锋,也谈不上害怕不害怕。
倒是这个被淹死的唐达明,这个从我记事起就嘿嘿傻笑的疯子,令我无比惊怵———他竟然一直清醒地给另一个人写着信!
我仿佛看见了昏黄灯光下的一张苍白的脸,忽明忽暗,不可捉摸。
而这些信莫名其妙的出现尤其让人毛骨悚然———是谁放在艾学锋家门口的呢?
我觉得这个事件挡着一层又一层的面纱。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千万别以为每一个精神病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容易犯的错误。同样,也别以为每一个正常人都可以看出来。
信纸都已经发黄,有的字甚至都模糊了。
我抽出第一封信。
唐达明向一个女人讲述他非人的处境和痛苦的心情。日期是1968年2月24号。那时候,他已经疯半年多了。
我抽出二封信。
唐达明向那个女人求爱,或者说是乞求爱,再或者说是乞求收留———他要去山西投奔她。日期是1970年1月9号。
当时正是冰天雪地,唐达明穿着一件不遮体的单衣,坐在雪地上骂人。
我又抽出第三封信。
从字里行间看得出,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回音,他怀疑她根本收不到他的信。
他绝望极了,但是他没有停止手中的笔。
他需要倾诉,有没有收听的对象已经不重要了。这封信的日期是1973年8月12号,我已经挎着书包上小学一年级了。
我说:“大娘,我把地址抄下来,有机会一定去看看。”
那地址是太原附近的农村,而我服役在大同。到了新兵连,我才知道这两个地方相距很远。但是,我还是寻找机会去了一次,找到了那个地址。
那个女人正是当年从绝伦帝搬走的宫莉,她多年前就得病死了。
她一辈子守寡,和儿子相依为命。
她儿子叫艾天民。
听说艾天民是个很老实的孩子,19岁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可是那一年他没有去报到,失踪了,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