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进去发现它有理由半掩着,这是既要多装载光线又能少泄漏肉味的最佳选择。一个聚精会神于某事者忽然发现被人窥视应有的表情就在俺面前。这是个女人。面目黑陋的女人没有惊叫,因为她的嘴正被诸多肉占有。她努力睁圆双眼盯俺,俺盯着她手中的碗,碗里有久违的肉。肉们洋溢着与俺一样急不可待的热切表情。但女人相反,冷酷、凶残,有点像护食的狼狗。女人的表情更坚决,俺只能退出来。
但在俺扭头走的瞬间,女人撵出来。她说:“你不能说给他。”
俺说:“谁?”
女人说:“俺男人。你不能说给他。”
女人说到男人时黑脸竟红了一霎。俺说:“他拿钢丝扎你?”
“不,他从不打俺。”女人说,“可你不能说给他。”
俺点点头要走,她从门口消失又飞快地出现说:给你一块!
一块肉就飞过来停在俺脚尖旁的牛屎里。俺极快地捡起来放进嘴里。
俺继续行走,但俺已多了一份责任,俺的视野更多地关注每一个可能是吃肉女人的男人。俺运气好,没走出二里,俺就看见了她男人。
俺相信他绝对是吃肉女人的男人,没有理由。他也正聚精会神于一事,不同的是他没发现俺。他在一丛色彩斑斓的树后,跟一个女人合力完成一件事。看来这是件费力的事,他和她都完全光着身子,俺甚至看到他们屁股上都沁出黄豆大的汗珠。他和她干事的奇怪声响掩盖了他们的谈话,俺只听到一些断续的字:“亲亲……偷……孩子……母猪……下次……”
俺很失望,她的奶竟平坦得没有想象的余地。但俺还是决定要告给他,因为俺毕竟吃了他女人一块肉。俺大呼:“你媳妇没吃肉!你媳妇没吃肉……”
俺之所以将这事讲给你听,俺想是因为俺吃了肉,俺三个月演练生涯中唯一的一块肉。其二,俺很奇怪吃肉的冲动第一次击败了吃奶的欲望。
第二则故事也是关于黑房子的,但要简单得多,只有一个老得没地方搁自个儿皱褶的阿婆。俺在她房里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起身回程。俺决定回窑头村不是说俺找到了甚,但肯定跟来时的俺不大一样了。
黑房子里的老巫婆说:“儿子大了,娶了媳妇;女子大了,做了媳妇。”
俺吃着煤渣听。
老巫婆说:“媳妇成了女子,女子变作媳妇。”
俺觉得这粒煤渣欠火候,使劲地咀嚼。
老巫婆说:“女子不生儿子又成了媳妇,媳妇不生儿子回头作女子。”
俺没给火炉面子,将黑房子的煤渣尽数装进胃里,俺拍拍肚皮说:“阿婆,鬼地方哪来那些人,儿子、女子、媳妇的,还会变。”
老巫婆没理俺说:“人走了,河走了,只剩老婆子了。”
俺想问她怎么变的戏法,怎么说走就走了。俺还没来及张嘴,老巫婆突然站起来用她支撑重量的拐杖在俺两腿间乱搠。边搠边嚷:都怨你,都怨你。
俺大骇,双手护着(又鸟)(又鸟)就跑,俺边逃边骂,俺咋来?俺(又鸟)(又鸟)咋来?俺又不是你买来的,想打就打想扎就扎。
俺就这样逃离了黑房子,俺踏上了返程的第一步,俺想象着俺爹灿烂的笑颜和俺哥宽阔的胸板守望在村口。还有宋珠英,她坐炕上笑吟吟地瞭俺。俺幸福地融化在她水红色线衣里。但她的腿用爹和哥付出心血的新被窝盖着。俺看不见。
俺进村时秋风为俺扫净了霜尘。
4
这事跟一个卖豆腐的有关。
他的那根寒酸扁担在窑头村只出现了几次,俺、俺爹俺哥就改变了命运。否则俺不可能成为有成就的乞丐,俺哥也不会自杀,俺爹不会死。你瞧,那根扁担跟俺踹羊屁股上的一脚异曲同工。
俺进村时特意四下睃望,但没有爹和哥的影子,俺看见了他。他藏手在袖筒里,吸着鼻涕圪蹴在秋风的村口。旁边撂着一副担子,担子里堆三五块豆腐。俺毕竟在三个月里具备了乞讨爱好者的素质,俺一眼就看出他的豆腐有问题。
不是味道的问题,是别的。
他似乎怕俺更深地研究,讪讪地笑了,用袖头揩下鼻涕,说:下庄的,输,输,输得没,没,没钱儿了,弄,弄俩钱花,花。俺急于回家,没理这个结巴。他在后头不依不饶,兄弟,弄,弄,弄块豆腐吃。俺心想哪来的傻瓜,山里人自家磨豆腐,吃不完。他喊:“兄弟,你不,不吃,你嫂,嫂吃不?”
俺真想掏出(又鸟)(又鸟)把他的豆腐浇黄了,但俺没理他。俺想回家。
哥先看见了俺,他在院里劈柴,手里拎着个吓人巴煞的斧子。俺看见哥在抬眼的瞬间,脸上灿烂如花。他扔了斧子三两步跑过来抱住俺,哥把俺像小孩子一样举起来。俺悬空转悠着,俺看见哥眼泪哗哗流。
哥把俺轻放地上,摸着俺头喊:“二小回来啦,二小回来啦……”
屋子里“砰啪”一阵乱响。爹跑出来,老脸愉悦地抖着,倚着门框就软软地坐门槛儿上。俺爹就那么一脸笑纹,坐门槛上定定地瞅俺。风在那一刻住了脚。
俺哥忽喇喇冲进屋,又旋风一样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刀。
俺没来及反应。爹异常敏捷地站在俺面前,哥与俺中间。哥已冲进猪圈。猪圈里传来尖厉的猪叫,可再尖也尖不过俺哥的刀。
俺说:“离过年还早。”
猪也说着同样的内容。但俺哥说:“今儿个比过年高兴。”
爹没说话,就是说他不反对哥杀猪。爹的白胡子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