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愤怒可想而知。俺喜欢它的肉,俺喜欢它在饭桌上香喷诱人的样子,可俺不喜欢它变化的过程。猪怎样由屋外蠢陋肮脏的物件变成炕上小桌中的美色,是个复杂的问题。俺把它交给爹和哥,或者说爹和哥替俺策划了这个过程。
俺坐外屋炕上,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心里怅然若失。直到爹和哥做好了一切,将火炕上小饭桌摆布妥帖。哥端碗挖点肉要进里屋。爹说,让她出来一搭吃。哥大喊:等甚?出来!吃肉!俺心里揪得紧张。
俺听到里屋“哗哗”的水响,片晌探出半个身子来。宋珠英的乌发油光光贴着脑壳,后面想必是个髻,额前一抹水似的刘海儿。俺眼已走进她身子里面了。俺哥说,二小,别愣着,快吃肉。俺一转瞬间见她已整个地站在里屋门口,用春风一样的眼瞅俺。老实说,俺在霎时间涌上喉头的字是:娘。这有点可笑,俺为俺的可笑咧嘴笑了一下。她抿嘴浅浅一笑,然后走过来。
等等,不对劲。俺指着她大呼:“腿,腿?”
俺哥给俺夹一块肉送嘴里,说:“你最爱吃的猪心。”
俺爹挪个位子给宋珠英,宋珠英说:“二小瘦了。”
俺把嘴里的肉囫囵吞下,刚张开嘴,爹说话了:“二小,你哥地上地下快找疯了。”
没人懂俺心思,俺急得跳下炕在地上学她一瘸一拐地走。宋珠英“扑哧”笑了说:“姐下地崴了脚。”
不对,俺知道不对,俺刚张开嘴,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甚姐?嫂!”
宋珠英低了头不吭。哥的眼利得吓人,像那把杀猪的刀。俺不敢说甚,上炕吃肉。
屋子里一阵牙齿的欢呼声,它们迎来了节日,彼此交错响应着,跳着集体的舞蹈。可怜的肉则只能幻想拥有最后的力量,然而无济于事。
俺嫂说,饱了。跳下炕用一只脚点着地,回过身说,二小,别撑着。说完就回里屋了。俺一眨不眨地盯着。俺嫂左脚踩一步,右脚点一下,身子顺势歪一点,胯骨紧跟着一个弧形扭转。
俺鼻子一酸,说,俺嫂瘸也瘸得好看。俺嫂就这么一踩一点一歪一扭地回了里屋,俺从没想过从外屋火炕到里屋门口几步的路程能走出这么多内容。
俺想象着一朵铁花的盛开,它根植于骨髓,赖以血的灌溉,它的生命里融入了无限的悲怆、愤懑。然而它锋利的叶片并未能凝敛一粒泪状的露滴。它叶脉中流淌着冷的胆汁样的血液,它只能在扭曲的注视中孤苦大胆地开放。
爹咳嗽一声说:“你看,二小回来了,俺明儿也能下窑了。”
俺哥腮帮鼓动半天,不说话。
俺爹又说:“越挖越深,营生越来越不行,煤少了。”
俺哥说:“俺多加两个班,爹就不用下去了,苦重,年纪大眼神也不济。”
爹说:“不行!老汉有俩娃,一个下河了,一个还在岸上。”
俺哥把碗一摔说:“那也不行,家里不能断人。”
“有二小!”
“二小顶个屁!”
俺睁开眼看见透过窗棂破洞射进来的一束光,它在墙上画了个圆形光斑。一只扁足虫在那个圆里踯躅,找不到突破口。这是俺回家后的第一个早晨,俺睡了个好觉。想不起俺睡着时,发生了什么。空荡荡的炕上俺形单影只,俺一骨碌爬起来,不见爹和哥。
忽然一丝不易捕捉的哭泣传来,像是不经意间从门缝里吹来一缕风。俺以为是俺嫂,她当然有哭泣的理由,她甚至有号啕恸哭并弄死自己的权利。但不是她。俺麻利地下地推门到院里,俺爹坐在檐下抱着头抽烟,地下一堆烟头。
见俺起来了,爹说:“二小……”
俺却久久等不到爹的下文。爹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折磨、压制。爹使劲吸着旱烟炮。俺想扭身回屋,爹却又开口道:“他们现时挖得正欢哩。”
爹说完忽然就埋头“吭哧吭哧”哭出声来。俺明白爹的哭,一个人丢失掉心爱之物是件很伤心的事。他失去了劳作的权利。俺不知怎样帮助这个老汉。但他的哭似乎还有其他的因由。爹忽然抬起头问俺:“二小,爹是精还是苶?”
“爹做了件甚事?”
爹一下子给了他苶二小两个问题,而思索是件头疼的事。俺和爹呆呆地坐在檐下。风在空中嘲笑。秋天的日头不冷不热地俯瞰着爷儿俩。
俺嫂在屋里喊:“爹,饭好了。二小,看姐做的啥?”
做的啥并不重要,俺更喜欢吃着俺嫂做的饭看着俺嫂。所以晌午饭吃得异常拖沓,俺哥“嗵嗵”地进屋俺还端着碗。俺哥黑着脸像头有白森森利牙的魔兽,俺哥很奇怪,没有吃饭而是一把拽住俺嫂头发拖到里屋。
里屋顿时热闹得古怪,各种稀奇的响声层出不穷。俺爹一脸黑云悻悻地去院里抽烟,俺惊讶那些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生出的,里屋门却将答案紧锁。
好久,哥从那可怕的音响里拔出来,哥出来往怀里揣两馍就走。俺听到爹在院里吼:“你不要命啦?”
这样的奇怪事旷日持久,哥不定甚时回来,有时早有时半夜,有时俺被尿憋醒就听到里屋混浊的动静,俺就知道哥回来了。
那天刚擦黑,俺哥一进屋,俺嫂像只驯服的猴子,站起来颠颠地朝里屋走。俺爹喝住:坐下,都给俺坐下。
俺们都静静地坐着,爹又半晌没下文,爹经常这样。爹的旱烟炮烫得捏不住了,爹才拧熄烟屁股讲话。爹说:天柱、天梁,你俩都是爹亲生亲养的,爹总想一碗水端平。爹又卷着新的旱烟炮,爹接着说:天柱,你的心思爹知道,你没白没黑地地下钻,是觉得亏欠二小。可钱不是一朝一夕挣下的。爹扭头对着俺说:“二小,爹把话放这儿,只要爹一口气在就迟早给你买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