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狗洞这种事儿,老旦在武汉的时候就见过,湖北的兄弟部队也曾教过这种非正规的战斗手段,被优势敌人暂时围困的时候,如不愿投降和白白送命,而敌人又不会就地驻扎,这办法或可一用,逃脱一死。洞口用空的子弹箱和麻袋片伪装,洞里只能容下一到二人,只能斜嵌在里面,再用伪装网或者烂布外面一遮,里面拿土麻袋盖住自己的头脸,只留一个小洞口出气。老旦如法炮制,将枪口对着外边,浑身都缩紧了,完事儿后只一会儿,就听到共军接二连三地跳进战壕,拉着枪栓,喊着话壮胆,对着一些可疑的地方开枪。他们急匆匆跑来跑去,踢翻着什么,他们看见几个美式手雷和半箱压缩饼干,八成就会揣起来。忙乱一阵后,大多数都跑去纵深了,照例留在后面收拾摊子的都是新兵,这时他感到有两个人停了,在洞口前溜达,老旦闻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汗酸味,擦火柴的响动和抽烟的啧啧声传来,有个人开始说话了。
“根子,你刚才打死了几个?”这是个四川口音。
“俺好像打死了两个,还俘虏了一个。”说话的应该就是根子了。
“笨娃子,我刚才一个人端了一个小炮楼子,里面四个孙子全吓得尿裤子了!”四川人很是不屑。
“全俘虏了?”根子问。
“真想突突了狗日的算了,可是怕处分,一人打了一巴掌就交给后面了。”
“那你还不如俺呢,俺好赖打死两个喽!”
“这国民党真他妈不经揍,要不是组织上有规定,我至少宰了十几个了。”
“俺可下不了手,那个俘虏说的就是俺家乡话。”
“那又怎么了?你个愣娃子,他的子弹有没有口音?愣娃子,哪天你手软被对方放倒看你还认不认口音!”
“大哥,你开枪的时候在想啥?”根子问。
“想啥?球也不想!赶紧弄死再说……”
“那不行,俺打死那个,好像跟俺岁数差不多……”
“子弹没岁数!”
“可是他好像……没想冲俺开枪呢。”根子说着话好像抖起来。
“放屁,那他是怕了,谁第一次杀人也怕,杀了你就不怕了。你长得又不像花姑娘,他又不想日你,还不想冲你开枪?”
“大哥你杀过多少人了……”
“这谁球记得……”四川汉子挪着屁股。
“这咋能不记得……”
“十几个吧,有鬼子、伪军,还有几个国民党。”
“一样不?”
“啥一样不?”
“你杀他们的时候……”
“哎呀……还是不太一样吧,鬼子恨不得杀两次,伪军呢,边杀边可怜,这个国民党啊,一开始是有点下不去手……可是他们可对我们不含糊啊,一串炸弹就炸飞我们半个连,都在睡觉呢,我们过去掏人,掏出来的都是焦炭,谁是谁都不认得了。”四川汉子又点了根烟。
“嗯,俺也看到了,咱有一条战壕被他们扔了汽油弹,几十个人,一个没出来……”
“不说了,才看见这箱子里脏兮兮的,到别处去。”四川兵忽地站起来,拉着根子走远了几步,却没太远,就又在那抽烟了。
近在咫尺,老旦大气儿不敢出,紧张地听着这一长一小的谈话。湿冷的潮气把单薄的老旦冻得牙齿打颤,肚胀如鼓。这冷还可以忍受,一股气转悠悠地走将下去,肚子要爆了。他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紧绷身体,抬起臀部,还要放松屁门不敢弄出声来,这份罪着实难受。两人离自己不过三步,一个就坐在洞口边,真不小心放上一响,听不见也闻见了,这四川兵还不把自己一梭子打烂了?队伍暂时打不回来,大家肯定以为自己壮烈了,不如等着共军再次冲锋,趁他们后续部队接管阵地的空档逃跑,或是伺机干掉一个落单的,换上共军衣服溜之大吉。
老旦打定了主意,便咬牙强忍。疲乏袭向他麻木的头,死掐着中指关节也没用处。盖在洞口的弹药箱里全是冻得硬邦邦的屎尿,没人愿意弄开它们。老旦哆嗦着掏出小酒壶,轻轻地拧开盖子喝了两口,觉得稍微暖和些了,可这片刻的舒适唤醒了瞌睡虫,眼皮一耷拉,就睁不开了……
“旦啊?昨儿个下地冷不?”
“好冷哩!那白毛子风横着飞呐!”
“那今儿个咱不去了,外面下了大雪哩!”
“不行哩,这雪太大了,得扒拉扒拉,要不太阳一晒,半夜再来大风,冻住了就球麻烦了。”
“那咋了?俺就不信能冻得死那点麦子,俺爹说下雪是下粮食哩!这大冷天的,别把你冻着了。”
“俺皮糙肉厚的,哪里就冻得着?俺去地里翻腾翻腾,明年这麦子就劲头足哩!”
“那你喝完这点酒再去!俺都给你捂热了!”
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调皮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老旦一手去接那葫芦,一手去钻女人的胸怀,女人被他痒着了,发出一串咯咯的笑……
“立正!首长好!”一声嘶哑的喊叫把老旦惊醒了。
“受伤了没有?”这显然是长官的声音。
“一点也没有!”根子回答。
“小鬼叫个啥名字?”
“五根子!”
“呵呵,很好记的名字呦,今年多大了?”
“报告首长,俺今年十七。”
“哪里的人你是?”
“俺是河南信阳的。”
“信阳人,你们那里产好茶叶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