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有人跑来。“报告!”进来个兵。
“营长,这次反攻,抓住十一个伤的,基本都挺重的,怎么处理?”
“不是交给情报科了么?”二子问。
“他们……他们说忙不过来,不要了。”
“那团部的意思呢?”老旦问,“我刚才在那儿,他们怎么什么都没说?”
“刚才刘副官派人来传信儿,说是……就地处置。”
“妈的,恶心事儿又让咱干……”二子跳下凳子,朝帐篷外吐了口痰。
“去瞅瞅……”老旦戴上了帽子。
十一个共军伤兵,能坐起来的只有三个,剩下的躺那儿晕着。伤势最轻的是个很老的老兵,一张破脸让人瘆得慌,它牛皮一样结实,从右耳到嘴下有道可怕的疤。这必是刀伤所致,老旦略一端详,猜是日本刺刀留下的。老兵伤了腿和胳膊,大腿下方钻了个鸡蛋大的贯穿洞,那是重机枪子弹的效果,这条腿是保不住了。胳膊也不轻,肘子下少了一截,医务兵潦草地帮他止了血,用一团烂纱布堵上就了了事。这边不缺枪支弹药,药品和粮食却不充裕,医务兵已经够给他面子了。
老兵靠着战壕边儿,淡淡地看着身边的弟兄。一个被打穿了胸膛的哼哼了几下,他就摸摸他的头。见老旦等几人来了,老兵扬了扬眼皮。夏千守在一旁抽烟,见他们来了,扔下烟头站起来。
“营长怎么处置?”夏千张口就问。老旦点了下头,并没回答,他挨个看了他们的伤势,知道那八个不管救不救治,基本活不过今晚,而这三个要是不管,也必感染而死。见这共军老兵盯着他的烟锅看,就问:“老哥想抽烟啊?”
老兵点了点头。老旦将半盒美国骆驼掏出来,揪出一根,却没带火。二子忙蹲下给他点上了。
“抽吧,美国烟,和烟叶子差不多,有劲儿。”老旦也抽上一根。夏千搬了两个弹药箱过来,老旦便坐下了。
“当多少年兵了?”老旦问。
“哎呀,这得算一算……”老兵龇着牙花仰起头,眼珠子转了转说,“这可久了,要从北伐开始算,那是民国十五年了。”
老旦心里咯噔一下,这竟真是个老兵。“二十年了,不容易啊,那怎么还没当个官儿啊?”
“我只会打仗,别的不懂,再说,这张脸寒碜人……”老兵的烟抽完了,老旦就又给他点了一根,顺手将半包烟给了他。
“老哥哪里人呢?”老旦抽出了烟锅,骆驼烟比自己这个还是差远了。
“湖南湘潭的。”
“干吗给共产党打仗啊?”
“人家给了地,不帮不好意思,再说家里也没别人了,都被你们国民党杀了。”老兵说得随意,小口抽着烟,似乎觉得刚才那一支抽得不太划算。
“共产党说的你信啊?”老旦问。
“信个球啊,先听着,厮杀了多半辈子了,谁说的算数?”老兵不屑道。
“也是呢……”老旦颇觉乏味,又问,“小鬼子打过吧?”
“打过,那太打过了……脸上这一下,就是在山西被鬼子刺刀捅的。”老兵怕他看不清耳朵下的伤疤,就侧过脸。他看见老旦的小拇指,就问,“你这指头有年头了,也是鬼子弄的吧?”
老旦点了点头,害羞似的握起拳,将它藏进手掌里。“杀过多少鬼子?”老旦问。
“这个么……亲手弄死两三个吧,和同志们合着弄死的也有四五个吧,后来就分不清了,炮楼下面埋炸药,一下子二三十个都炸飞了,不好算……”
“打完鬼子不回家种地啊?”
“回不去呀,你不也一样?”老兵狡猾地笑着,“你这烟锅不错,以前我也有一个,后来和人换了一把枪,那时候真不舍得,但是没办法,要不然就打不了鬼子了。”
“老哥,你这些弟兄……伤太重……”老旦皱着眉说。
“知道,咱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老兵并无沉重,只是收敛了笑。
老旦点了点头,站起身,老兵递给他那半包烟,老旦摇了摇头。
“嗯,谢谢老弟啊……”老兵仍是平静的样子,他用牙咬出一根新的,和烟头对了火儿,微闭上了眼,满足得像在抽着他的烟锅。
老旦把烟锅插回腰里,咽了口吐沫就去了,边走边看了眼夏千。夏千点了头。
老旦背着手离开了这条战壕,烟锅还是烫的,插在腰里心神不定。二子三步两步追上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和他一起往前走。后面传来冲锋枪扫射的声音,清晰而尖利,二十发子弹全打光了才停。老旦把大衣裹了裹,决定今晚再喝个半斤八两,他的背后有点发凉,额前却流下了汗。
“多半包烟,就被你这么糟蹋了……”二子嘟囔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