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旅副政委兼教导团政委周兴,是在那场卫岗阻击战打得如火如荼时看到迟敏的。确切说,是用望远镜“望”到的。望远镜镜头的焦距正对着迟敏那白晃晃的屁股。在惊诧之余,不知为什么,已尝过男女之事的周兴心里好冲动好冲动。
当时,在那边山头上的迟敏浑然不觉。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参加的战斗,把她带进一个前所未见的场景之中:一片片林木被弹浪击得东倒西歪,甚至连根拔起。有的林木已经烧成了黑糊糊的炭木,有的正在燃烧,火光伴着缕缕白烟冲向天空……战壕两侧粉末般的松土,可见一个个鞋帮深的脚印。满地都是被击坏的武器装备和黄澄澄的子弹壳,踏上去犹如行进在撒满黄豆的水泥地上,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子弹像飞蝗般“扑扑”钻进土里,炮弹“咣咣”飞来,红光耀眼,热浪灼人,溅起泥土、石块和血淋淋的残肢,冰雹般砸下来。团卫生队和团部炊事员、马夫、勤杂人员都扑上去了。迟敏鼻孔被尘土堵塞了,嗅不到任何气息;耳朵被震聋了,只能凭感觉“听”到伤员的嚎叫。伤员浸透血的军装,已分不清敌我的颜色。她眼珠子发直,浑身肌肉紧张得快要绷断了,身体不由得筛糠般颤抖了起来。
敌人蜂拥而上,前排像割草一样倒下,后排又冒上来,敌人的军官敢死队端着卡宾枪往上冲,冲不动了,推着尸体一点点朝前拱。敌人黄褐色船形帽、绿色的钢盔缓缓蠕动着……我军那挺吐着火舌的马克辛重机枪冷却水用光了,枪管通红,副机枪手向枪管撒尿。枪管犹如淬火的铁器,“滋啦滋啦”吞噬着尿液,腾起一阵烟雾。在场的女同志也顾不上难为情了,轮番把尿撒在钢盔里,给机枪当冷却水用……也许正是迟敏羞怯地解裤子的动作,吸引了望远镜里周兴的目光。
此时,周兴的心情好了,已从方才的不愉快中解脱出来。他放下望远镜,望着自己的部队增援上去。但望远镜中,迟敏纤毫毕露的模样,连眉宇间那颗红痣都嵌进了周兴脑里。
很多年以后,周兴后来的搭档王坤每回讲到这场遭遇,总是开玩笑说,要是我当时知道你老周喜欢我们团部文书迟敏,我就把她给你了,换你那个二营。
那次战役,王坤所在三旅九团担任阻击打援任务,他的特务连被调给八团配合打主攻。领受任务后,王坤很不高兴,帽檐一压,召集营以上干部开会,说伙计们,咱们是打阻击,大家不要有情绪,咱们是主力,首长要放到关键时候用。众人还没缓过神来,他手一挥就散会了,前后不到一分钟。不知是王坤对阻击战掉以轻心,还是敌人为救被围之军不惜血本,战斗打得异常惨烈。
让王坤这个主力团打阻击,旅长显然有他的考虑,在主攻部队攻占敌人第二道防守阵地时,曾打电话给王坤:
“八团主攻任务快打完了,要不要把特务连归建调回支援你?”
“不要麻烦了,我们九团主攻不够资格,打这点敌人还是有把握的。”
旅长听出话里的牢骚,放下电话,咕哝了一句:“老王情绪不小哩,哼,打阻击,压力也不轻嘛。”
当王坤觉察到旅长为什么要让他这个主力团打阻击的用意时,已晚矣。这的确是一场硬仗。再去要回特务连或求援,那就不是王坤了,他丢不起这个脸。正在危急之时,有一支部队在山沟里向东急进,查明是一旅教导团的一个营。王坤对营长说,我是三旅九团团长王坤,命令你立即增援阻击。营长说,我奉命跑步参加攻击,任务紧急。王坤说,娘卖×的,我这座山守不住,全局皆完,你们还攻击个屁。营长考虑一下,说,为了整体利益,我执行首长命令!营长正在集结部队,随队的周兴气喘吁吁出现在硝烟中:
“王团长,我们有我们的任务,部队不能留在这儿。”
“情况紧急,现在我只好使用所有到达这个战区的部队。”
“我们是一旅的,只听纵队命令。我是一旅副政委。”
按照人民解放军惯例,无论部队建制如何打乱,现场谁职务高就听从谁指挥,王坤无权指挥周兴。
“周政委,现在情况很危急……”
“我不管。”
敌人新一波攻击又开始了。王坤脾气上来了,把军装领口解开,竖起眉毛:“你说不管就不管了?哪有放着敌人不打的道理!营长你给我把部队拉上去。”
营长瞄了一眼周兴,王坤抬脚冲他屁股就是一脚,喝道:“你还不带部队上,我就毙了你!”
营长朝身后的队伍一挥手,带部队投入战斗。王坤这一嚷,周兴没办法,只好任他越级命令。
战后,一旅和三旅都告到了纵队,周兴和王坤被叫到了纵队部“刮鼻子”——挨训。
“王坤,你长能耐了,你给我下去当副团长。”王坤的脚刚进门槛,叶司令就这么一句。叶司令直击王坤的软肋。王坤一路从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直升,他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从来不当副职。
“叶司令,我还是降职当营长吧。”王坤尸从了,他就怕这个。
“服从命令。”叶司令和立在一边的纵队谭政委相视一笑,转身板起脸,冲周兴说:“亏你还是政委,本位主义思想!”
周兴当然由分工的谭政委教育批评了。为此,周兴背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是周兴心中的块垒,一直深藏不露。王坤受降职处分,不到半个月,就官复原职。部队正值用将之时,王坤是猛将,“你要哪个山头,就给你拿下哪个山头”,怎么会搁置不用?可周兴不这么认为,他怪叶司令袒护王坤,对九团偏心,因为它的前身是红军闽西独立团,是纵队的“根”,是叶司令的老底子。但给他的处分是实实在在的,以致建国后,影响到他的提拔任用。因此也就有了后面他们做搭档见面时的尴尬和难堪,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