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弟俩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已到了中午,白文礼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妻子,说下午有两个外地亲戚要来,让他回去。白文礼只得起身告辞。项海开了门,叮嘱一句:“感冒别忘了去看病,耗着可不行。”白文礼嗯了一声,朝项海看了一眼,说:“师兄,有空就去我那儿坐坐。我们说说话。”话一出口,竞觉得鼻子那里酸酸的,转身便下了楼。
项海关上门,想起白文礼刚才的神情,和平常似有些不同。大过年的,竟透着一丝伤感。项海坐着又看了一会儿电视,朝窗外看去,见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的枝干隐隐冒出一两点新绿。今年春节迟,其实早已是立春了。项海过去打开窗户,嗅到空气里带着微微的草木清香,和着泥土的温润气息,还有些暖意。
又是一年过去了。像翻书似的,一年就这么翻了过去。人的一生,不过是本薄薄的书,禁不起翻几次的。
有人敲门。项海过去打开门,一看,是罗曼娟。两人对视,也不说话,就那样呆呆看着。半晌,项海把她让进屋。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一点一点的。她嘴角带着些许微笑,看着他,目光会说话。他一下子便读懂了。不知怎的,便有些局促起来,呼吸也不自然了。他给她倒了杯茶,她接过,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两人都是微微一颤。目光再一对视,便更不相同了。
项海把那枚紫色的别针给她,亲手替她戴上。这个动作有些过分亲昵了。戴别针时,很自然地碰到了她的胸。他脸一红,她脸也红了。又是别样的感觉。
接着,两人便进屋了。上了床。也不知是谁先主动的,好像就是水到渠成,没有一丝牵强。像是老夫老妻,一步步按部就班,稳稳当当的,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两只麻雀停在窗台上,踱着碎步。风从外面飘进来,将窗帘微微吹起一角,扬啊扬的,像是撩拨着什么。周围静静的,只剩电视机里不断放着“恭喜恭喜你呀,恭喜恭喜你呀——”
春节很快便过去了。
项忆君想着那天晚上在KTV的事,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她等着毛安把话挑明,可自那天起,毛安连着几个星期没音讯。不来学戏,连电话也没一个。项忆君想给他打电话,又犹豫着,想这事怎么好女孩子先主动,便一天天等着。满肚子的话,都憋着,一颗心陀螺似的转啊,有些盼头,却又没底。
直到过完元宵,毛安才打来一个电话。项忆君拿着手机,心怦怦跳个不停。毛安问她:“年过得有意思吗?”项忆君说:“还行——你呢?”毛安说:“天天到客户那儿拜年,忙得要死。”项忆君说:“过年都这样。” &star=2#83153
项忆君一边说,一边揣测他打电话的用意。便故意只顺着他的话头,不往下说。一会儿,毛安说:“我想跟你说件事——”项忆君竖起耳朵,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毛安说下去:“——我要去成都工作了。”项忆君一愣,问:“是出差吗?”毛安道:“不是出差,是调到那里的分公司。我们领导找我说了,工资加三成,还给我分套房子。我想蛮好,就同意了。”
项忆君怔了半晌,哦了一声。
毛安停了停,继续道:“到那边去也蛮好。找个成都小姑娘谈谈恋爱,蛮好。他们说成都小姑娘一个个水灵灵的,皮肤又好,性格又好。不像上海小姑娘——我想,要是一切顺利,就在那里安定下来算了。”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一点,到了成都,没人教我唱戏了。项老师,我挺舍不得你呢。”
项忆君心里一酸,差点就脱口而出“那就别走了,留下来吧”,终是忍住了。她不是傻子,晓得他去成都工作的真正原因。她不是余霏霏,留不住他的。项忆君呆呆的,忽地一笑,说:“你要是真舍不得我,那我休假的时候就去成都看你,不过机票钱可得你出。”毛安说:“好,一句话,你来成都教我唱戏,我们再唱那段《牡丹亭》。”
项忆君心里又是一酸,说:“好啊。”
挂掉电话,项忆君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半晌,竟又笑了笑,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间尽是恹恹的。一动不动地看着,忽地,手缓缓升起,朝镜子里那人翘个兰花指,嘴角带着嘲弄,念着京白: &star=2#83153
“你啊你,实在是忒傻啊——”眼角竟不知不觉涌出泪来。
转眼已是初夏,吃了端午的粽子,外套便怎么也穿不住了,草木渐渐郁郁葱葱起来,鸟儿们欢快地四处窜着,活蹦得很。
自春节那次后,罗曼娟便不给项海端馄饨、鸡汤什么的,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项海晓得她的心思,是想让自己先开口。可项海心里犹犹豫豫——“惊梦”都唱完了,这出戏接下去该怎么唱呢?项海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便一直拖着。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做什么都不合适。这么拖着拖着,渐渐地,便僵了。两人偶尔在楼道里遇见,想做得亲切些,觉得没到那个份上,又怕生嫌疑,只能一味地客气。自己看着都假得很。到后来,反比陌生人更拘谨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也没什么辅垫,就这么断了。
罗曼娟把紫色胸针还给项海。项海想让她留着,又不知该怎么说,便收下了。那天是下雨天,外面雨淅淅沥沥的,落在窗上,嘀嘀嗒嗒个不停。
罗曼娟说:“项老师,别人给我介绍了个男人。在证券公司当会计。”
项海先是一愣,随即不住点头:“蛮好蛮好。现在股市好,证券公司肯定赚钱。蛮好蛮好。”
罗曼娟摇了摇头,说:“好不好都没什么,关键是人蛮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项老师,我就是想找个过日子的男人啊。”话一出口,只觉得声音有些喑哑,竟似要落下泪来。她瞥到项海干干净净的袖口,没有一丝瑕疵。她想,这个男人把自己料理得这样周全,他哪里是要找个过日子的女人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暗怪自己竟到现在才弄明白。茶几上那束百合,开得袅袅婷婷,弄得满屋子都是沁人的清香,幽幽的,一点点地散开来。阳光从窗外直透进来,落在地板上——这间屋子,似是腾在云雾中,泛着光,看不甚清。罗曼娟想起家里的阳台上还吊着咸肉、香肠,天气潮热,已长了白白的霉点——“项老师,我走了——”她几乎说不下去,低下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