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机场的候机大厅。栗色卷发中爬满银丝的杰瑞站在送行的人群中,向女儿一家挥手告别。他的手臂似乎很重,似乎他没有力气挥动自己的臂膀。突然,和当年坐在琴旁的小杰瑞酷肖的男孩儿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向杰瑞飞奔而来。
杰瑞俯下身,张开双臂,把孩子小小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孩子的脸埋在外祖父肩头,轻声呢喃着:“外公,我爱你。”
镜头上没有杰瑞面部的特写,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双肩在一起一伏地抽动。
不知什么时候起,银幕上已经没有了光亮。家庭间里只剩下一片清冷的月光,映着杰瑞苍老的身影。
他取出录像带,把它慢慢装进一只银色缎面盒子里。然后双手捧起它,交给向他走来的康妮:“我送你的圣诞礼物。”
康妮扑进杰瑞怀里。她的脸深深埋在丈夫胸前,久久不曾抬起。
杰瑞把自己的一生一世,把自己生命中曾经拥有的一切美好和辉煌,都放进了这只小小的盒子里,托付给了这个和他一样有过美丽年华的娇小女人……
我的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轻声道了句“对不起”,我推门走了出去。
“妈,我到家了。你在哪儿?谁在家吃饭了?”女儿的电话。
“一对路过的美国老夫妇。”
“什么?!”琳达的口气,俨然是飞碟降在了我家后院,“妈,你疯了吗?”
“闭嘴!你是中国人。中国女孩不许和妈妈这么说话!”
“我说的真话。怎么随便就招待人吃饭,还是一对从来不认识的老头儿老太太?万一出点事儿,要负多大的法律责任呀!”
又是法律责任。
来美国近二十年,分分秒秒接受的都是“法”的濡染。
刚到美国,提前移民来的中国人就告诫我:看到有人跌倒,马上打急救电话,绝不可去搀扶。万一出差池,亲属可能会把你告上法庭;因为说不清是不是你让他跌伤或致残。
一位朋友的女儿,当上一家连锁百货公司售货员。新员工接受培训时被告之,如有人在商店中跌倒或出事,本店员工要尽量回避,佯装不闻不睹。免得日后上庭作证,成为公司要赔偿损失的目击证人。
我深深知道,法律是一个文明制度的安身立命之本。多少国家法制松弛,以至贪腐横行,百弊丛生,迟早会将一个国家拖入灭顶之灾。然而,对于我这个来自东方古老中国的移民,法律有时是一枚楔进神经中的尖钉,锥心刺骨地疼痛。我一次次在情感与法律的峭壁之间行走,怀着无力飞出头上那一线蓝天的迷茫与怅惘。 &star=2#84747
接完电话,重新回到客厅,我对他俩说,我马上回去为他们载轮椅,顶多十分钟左右就回来。
“不,你把我们也带下山吧。”康妮说,“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别处。”
“别处?这么晚了。”知道问得有些不礼貌,但话已脱口而出。
康妮支吾其辞地嘟囔了一句,便去搀扶杰瑞。杰瑞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不肯站起来。
康妮坐到杰瑞身边,扶着他的后背,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了大半天,“听话,等会儿带你去MACY’S(一家大连锁百货公司)。不是要送你一件又轻又暖的羽绒背心,一双最最舒服的软底毡鞋吗?现在才八点。圣诞期间,商店每天晚上都十二点才关门……”
真要去MACY’S?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非今晚上拖老先生下山?
康妮为杰瑞换上一双厚袜子,一双小羊皮船形鞋,套上一件羊毛短大衣。自己则仍是那件薄薄的羊绒衫。她紧了紧砖红色的披肩,一手抱着缎面盒子,一手搀扶着杰瑞上了车。
4
我刚打开车库门,琳达应声跑了出来。
“能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吗?”康妮指了指杰瑞。
我趁机走进厨房,冲洗着晚餐的盘盏。女儿把冲过的盘碗一只只插进洗碗机,“他们不是住山上吗,怎么又来这儿了?”
“那个家好像挺久没人住了。老先生有阿尔茨海默症……”
“多大年纪了?”
“七十多吧。”
“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有老年痴呆症!山上有家,偏这么晚了往外跑,你不觉得这事儿怪怪的?”
女儿越说越有理,我越听越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三言两语又道不明故事的来龙去脉,只能敛气屏声。
蓦地,客厅里传来一声杰瑞的低吼:“不,不去——”
我和琳达闻声跑去。
“杰瑞,怎么能这样?”康妮不再叫他甜心和宝贝儿。看得出,她着急了。康妮上前去拽杰瑞的胳膊,想把他从沙发上拖起来。
杰瑞的脸涨得通红,颈上额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力抓住沙发的扶手,“不,我不去!就不去那个鬼地方——”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康妮要把杰瑞带到哪儿去?在山上一直神采奕奕的杰瑞,为什么现在又判若两人?康妮带他去什么“鬼地方”,让杰瑞视如虎穴狼巢?
“怎么回事,康妮?我觉得,还是应该把你们送上山。刚才在家里,杰瑞多开心啊!为什么非把他带出去呢?”
“不,不行。”从眼睛里,我看到她有难于启齿的隐情,“我必须带他走。”她拼命摇着头。
杰瑞仍是钉子似的铆在沙发里,认定那是能让他逃离苦海的诺亚方舟。康妮又一次伸手去拉他的时候,女儿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