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村长胡大伦,瘦高个儿,水蛇腰,长脸上总挂着似笑非笑的虚假模样,令人猜不透他的心思。胡大伦一早上茅房时,就发现老铁子进进出出村西北的自家坟地了,坟地那边历来是敏感地区。围绕那片风水宝地,三家斗智斗勇二百多年,如今到了胡大伦这辈儿也不能输招儿。他现在是胡姓家族顶尖人物,村里握有大权,尽管作为一村之长,不能陷入家族斗争,但也不能放松了对老铁子这样人物的掌握和了解,尤其关系到坟地。于是他匆匆忙忙拿一土筐,装作拣粪的样子,也来到铁家坟地。
“老铁哥,大清早儿的,猫在这儿干啥呢?”
“没啥,随便出来遛遛。”老铁子的眼睛,从那一行叫他伤脑筋的狐迹上移开,不冷不热地答。
“咋?来过野物儿吗?嘿,真有脚印,不是野兔儿,像是狼狐!”胡大伦眼睛尖,也发现了那行雪地上的印儿。
“是一只臊‘狐’!”老铁子的语气加重在“狐”上。
“哦哦,原来是一只狐狸呀……”胡大伦讪笑,对这位又倔又硬的铁姓代表人物,他这大村长也退避三舍。“在这一带沙坨子,啥时起有了狐狸呢?怪不怪!”
“谁说不是,都饿急了,往村里跑,可不知道村里比它们还饿着呢。”老铁子牵起一旁啃树枝的马,“我要往沙坨子里转一转,再看看窝棚那边的牲口。”
“这话儿对,老铁哥,别光顾了狐狸,这么大雪天,牲口吃草困难又老舔雪面,容易得病,死了一个半个,这责任可重大。”胡大伦意识到自己是村长,拉长了口气。
“牲口没有得病的,我昨天还去凿冰饮了水。”
“群众有说道儿啊,说你夏天窝棚周围,整出地种菜种豆种苞米的,秋天坨子里拣野杏核卖钱,冬天又踅摸着打兔猫,牲口赶进坨子里就不管了……”
“谁他妈的放这种闲屁!老子从村里拉黑土拉羊粪,在沙窝子里垫出巴掌大的地,种点菜吃,你们还眼红!拣杏核打兔猫,看牲口时稍带着就能做,也没耽误啥事,这两年我看出啥事没有?妈的,我一个老汉成年累月冒风雪淋雨霜,住窝棚为你们看牲口,倒看出事来了,老子不干了!你们爱谁干就谁干,我不稀罕!”老铁子一下子火了。
胡大伦这下可慌了,本想随意敲打两句,以显示村长身份,可没想到捅了马蜂窝。这常住野外窝棚照看牲口的活儿,可不是好差事,一要有胆量,二要有责任心,三得有吃苦耐劳精神,村里谁也不愿去干那个常年与野狼为伴,费力不讨好,牲口若有病灾儿逃不了干系的活儿。每年选这一人选时,村干部们费尽脑子,做尽工作也找不到合适人选,后来老铁子终于答应,干了两年。可现在的人,见不得别人有点好,一看老铁子利用这个苦活儿凭本事获得点好处,村人就开始眼红,说三道四了。叫谁也受不了这种窝囊气,老铁子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气冲冲地骑上马就走。
胡大伦情急之下,上前拦住了老铁子马头,满脸堆起笑容:“老铁哥,你这是咋整的,说着就翻儿了,我只不过说说个别人的瞎说八道,不代表我们村干部也这么看呀!我们还是信任你的,觉得你不容易,很辛苦,啊,你别这样说撂就撂了呀!你撂了,我们让谁干啊?啊?”
老铁子在马背上冷冷地说:“你大村长自己干啊!你们不是常把‘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话挂在嘴边吗?这回你这好干部该表现表现了!你自己去住窝棚放牧吧!”
“老铁哥老铁哥,别这么损我,刚才我不对,我不好,我没分清好坏,在你这儿瞎说,伤了你的心,我检讨……”胡大伦常爱摆的村长架子,这会儿不见了,有些可怜巴巴。
老铁子见他那熊样儿,心里也软了几分,要是自己真的撂下了,村里一时找不到替的人,受损失的还是村里大伙儿的利益,万一死伤个牲口,更不得了,农民有啥呀。他一时狠不下心,但对胡大伦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得给点颜色,要不真以为自己愿接这苦活儿。他说:“冲着全村老少的利益,我先干下这一冬再说。但是,你让那个乱嚼舌头根的家伙儿,打二斤老白干送到窝棚上道歉!他不去,你村长大人去,要不你村长大人就派那个王八羔子接我的摊儿!另外,窝棚上没烧的了,你赶紧派人送柴火去,我也不能为大伙儿烧手指头啊,是
不是?”
说完,老铁子拨下马头,抖抖缰绳,向那白茫茫雪蒙蒙的大沙坨子飞驰而去,身后扬起了一阵雪尘,溅在胡大伦身上。
“呸!”胡大伦恼羞成怒,朝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妈的,啥时候逮住你的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妈的,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等我找着人的,看你还神气不神气!又臭又硬的老倔驴!”
胡大伦其实是为自己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的结果而生气。一句话说得没小心,反而弄巧成拙,下不来台。他忘了村里一句不成文的俗语:“骑啥别骑骡子,惹谁别惹铁子。”这倒好,他还得打二斤酒送到窝棚上,越想越不上算。妈的,今天是啥日子,一开始就碰上这倒霉事!
他还不知道,村里比这更大的倒霉事正等着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