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作家洪茂荣兄是我在济结交甚感心慰的老友之一,是通过济阳作家徐树爱兄认识的,洪兄以前做过大生意,有过数千万元的进益,后来亏损又搭进去。虽如此,比起我这靠接点广告谋生的人来说还是辉煌得多了。有一年他送我一套崭新的木心《1989—1994文学回忆录》,说你一定得读读,这1100多页我是读完了,你知道掩卷我干了个什么事?我是哇哇大哭!
洪兄虽说得这么神奇,奈何当时我正读一本欲罢不能的长篇,这本书竟一放半年塑料包膜都没拆开,想想真是辜负了茂荣兄。
木心(1927——2011),诗人,散文家。一生未结婚,曾三次入狱,后流亡美国,79岁时,家乡乌镇慕其名,买他的账,政府出资重建其故居,建木心美术馆,始回原籍生活,5年后辞世。这本文学回忆录,是他讲课的内容,去世之后由其学生陈丹青根据自个记的五本笔记整理的。木心1989年在纽约为一些中国的艺术家讲课,每次的听众不过十余人,——“不满十人,暂停;十人以上,继续讲。越二十人,好事,然而也有人多之患也。”最初是在文友的家里讲课。这让我想到济南七亩园文化沙龙,每次聚会也是在文友家中,只不过不是单纯像木心这样一个人讲而已,但每次的聚会交流,除了文学收益之外,大家的思想又是何其的锋利——
木心开讲,先是希腊罗马神话,通过授课他也讲了很多个人体会,有很多是私人化风格,他认为“那时哲学家不写书,学生记下,宗教家更如此,由弟子传。苏格拉底从来没有用笔写下东西。孔子也无缘可考写过东西。老子也不写,逼了,才写(过关时)。耶稣、释迦牟尼,都不写东西。荷马是文盲、盲人。”而文学“再早,是口传,好则留,坏则不留。到现代,近世,传播出版发达,却相反,坏的容易传播,好的不易流传。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所有伟大的文艺,纪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进而又谈“人是地球的败类,人不进化的。……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在他看来,“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运动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我们开了几十年的会,哪里是改造思想,全是催眠。”
读《1989—1994文学回忆录》,从中读出了主讲人1956年的入狱和后来“文*”对他的迫害,他的思想是出世的,是老庄的,最瞧不起的是乡愿,即那些媚俗趋时的伪善之人,并引用谭嗣同的话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乡愿者,乃伪善、媚俗趋时之人。想想自己身边许多搞艺术的许多人,虽不伪善,但趋时,甘当时代的陪葬品,也是没眼光的表现,没法跟木心比。——搞艺术的人何必太入世,都学郭沫若么?像木心那样有点老庄思想不更好吗?李白、苏轼、石涛、八大山人,哪个不是心怀老庄思想?木心认为,中国迄今为止只有一位哲学家,那就是老子,他最早知道中国的两种特产:一是暴君,一是暴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庄子算半个哲学家,庄子是老子哲学的艺术化,两位都是无政府主义者,在文学领域,庄子的水准比屈原、陶渊明还要高。文学啊!木心感叹“从1891年到1991年,中国有什么文学?《子夜》?《家》?《金光大道》?《欧阳海之歌》?……这一百年是文学的荒年。”而1891年前的一百年里,中国有孔尚任《桃花扇》、洪升《长生殿》、曹雪芹《红楼梦》、吴敬梓《儒林外史》,还有黄仲则的诗,纪晓岚、袁枚的笔记……
谈起艺术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我的回答:随你便。具体说:二流作家,最好介入。一流的,可介入可不介入。超一流的,他根本和时代无关。”“艺术作品分三大类:一、有现实意义,没有永久意义。二、有永久意义,没有现实意义。三、有现实意义,有永久意义。大家对照自己,属于哪一类?所谓社会现实主义,大致属第一类。例如歌颂斯大林,按延安讲话写的那些作品,当时确有意义,现在没有了。”在他看来,政治宣传、流行文化都只是有现实意义,但无永久意义,实用第一;而《红楼梦》这样的作品,你却不知道到底写的是明代还是清代。
木心抨击所谓社会主义文学理论,认为社会主义文学理论在论述西方作家的作品时,说这个作家有什么什么时代局限性,那个作家如何如何思想落后、反动,可是,你们写出些什么呢?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是不知人性为何物的表现,哪还能写出像样的东西?在他看来,艺术家被人归类为什么什么主义是悲哀的,世界文学、中国传统文学都要虚心接受,消化不了或死不接受,是自己根本没有健全的胃,所以不要总找合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文学是无功利写作,别受什么主义的影响,给主义当吹鼓手,算不得文人,“写作就是揭露(萨特 语)!”讲到民主主义,他是这么说的:“理论上的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行动上的民主主义——暴力、独裁。”“叶芝所谓贵族政治,是出于概念,一厢情愿。马克思以为工人阶级是当然的统治阶级,也是一厢情愿,出于概念。”谈到唯物主义时,他认为凡唯物主义者,都刚愎自用。认为主义总是一种偏见,强词夺理,自我扩张、排斥异己。——“凡主义,总要过时。”“凡主义,都是强扭的瓜,不甜,烂得也快。”“文学、哲学,一入主义,便无足观。”“大艺术家一定不是什么主义的——莎士比亚什么主义?”
其实他追求的是个人主义,“上海解放前,我也觉得上海是个罪恶的城市,可是一解放,水清了,我知道错了。个人主义的空间没有了。”“中国的集体无意识就是这样的,奴性的理想主义。总要找一个依靠。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超党派,中国没有。”“一个诗人,参加党,无论什么党,都是愚昧的。你做诗人,已经入了最好的党了,何必屈尊去和小党坏党厮混?”搞写作,“我只凭天性知道,没有个人主义,就没有艺术——也就没有我。”
谈到具体的作家和作品,他损王尔德,王尔德曾说过自己是社会主义者!认为在社会主义国家才能人人为艺术而艺术。可惜真的在社会主义国家里,为人生和为艺术的争论,是动武解决的,——“现在我们可以说,那是艺术的屠宰场。”实际上,只要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为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贝多芬认为“艺术家高于帝王”。
谈到曹雪芹,曹本是入旗的汉人,作为汉文化的伟大继承人,33岁就隐居燕山不就职了,没工作便没收入,“不去工作,是他不想亏待自己”,宁肯举家食粥,自家年命四十而断,也要对《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他是天底下第一伟大的意淫者,——“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样的作家,睥睨千古。体现在作品上,“是整体控制的伟大:绝对冷酷,不宠人物。当死者死,当病者病,当侮者侮。妙玉被奸,残忍。黛玉最后为贾母所厌,残忍。他一点不可怜书中人,始终坚持反功利,反世俗,以宝玉、黛玉来反。”木心一直想写《曹雪芹论》,“中国是受了诅咒的民族。唐太宗把《兰亭序》随葬了,《红楼梦》后半部遗失了……”
评明代很伟大的戏曲家汤显祖,说他老年不如意,并引用说“穷老蹭蹬,所居玉茗堂,文史狼藉,宾朋杂坐,鸡埘豕圈,接迹庭户。萧闲咏歌,俯仰自得。”他是“鸡棚牛棚里也挂着书,临时有句,就写下来。”
评大作家福楼拜时,他说,“他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他的小说人物都是一些不三不四、无可奈何的角色。晚年说:我还有好几桶脏水(粪便),要倒到人类头上。”这样的人,死时自然“送葬者寥寥。但有左拉、莫泊桑、屠格涅夫——够了,够了。”
评英国十九世纪文学时,木心说小说家乔治·艾略特作品最好,好过勃朗特《简爱》和她五妹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可惜我只读过后两部,找到乔治·艾略特的,一定好好读读。
评阿赫马托娃,他讲到她的葬礼,是一身希腊白衣,不愧是俄国文学的月亮。她受迫害多年,仍沉着坚强据理力争,活到70多岁。木心感叹“说到底,还是贵族出身有骨气,顶得住。小市民一得势,如狼如虎,一倒霉,猫狗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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