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五点,计总打电话我:“今天来了个熟悉的生客,你有没空来陪晚饭?”。听计总的口气,好像这个人的到来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九总,“九”是九崽的简称,“总”是老总的意思。现在人们习惯将做生意的叫“老总”、当干部的叫“主任”。九总比我小十八九岁,与我是同乡,就隔两道山脊。我认识“九总”之前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
计总开了个钢筋店和摩托车行,身价大概一百万左右,偶尔请客吃饭的能力和机会是完全有的。
在那次的饭桌上,计总把那人介绍给我:“这是九总。家业很大的,多车、多店、多房,再加一支劳工队伍。”。
接着,计总又将我介绍给九总:“这是华主任,与你相当。名气很大的,多情、多义、多才,再加一个美女团队。”
于是,九总起身向我伸过手来,手没到,豪放的声音却先响:“我小时候就知道你,读过你发在《羊城晚报》上的小说《专业对口》。”
但我对九总没什么印象。计总见我对九总的陌生样子,就又向我介绍到道:“九总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外地发展。我们这的第一个柴油机修理大师,就是九总的父亲!”
柴油机修理大师是我们这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都熟悉的。我在初中的时候,村里有碾米机、镇农机站有拖拉机、临赣江的大队和生产队有轮船,我们经常能看见一个骑着永久牌单车、身着油渍衣服、肩挂闪着黑光帆布袋的人,穿梭于碾米机、拖拉机和轮船之间。原来九总就是这人的儿子。
我对九总顿生好感。当年,能有永久单车的,可不是一般人家,车主的身份更是差不多可以与公社革委会主任平等,何况,九总的父亲又是当时唯一一个掌握机械化命脉的大师!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出个九总,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了。
这样,我就将九总的手多抓了几秒钟,力度也逐渐的加大了些。九总大概也感觉到了我对他的好感,喝酒的时候,自然就提高了对我的频率,而且,一再将我、计总和他自己牢牢地抱成一团:“计总是精辟的总结专家,我与华主任虽然‘殊途’,却以‘三多加一’‘同归’。我们三个,缘深,缘深!”。放下第一轮酒杯的时候,我们就互换了电话号码。
我还真不能把这些人看成“土豪”出身,他们逢迎的话,不但有给人摇扇子的凉快,其精彩度让我这个堆文字的人都有点自逊不如。
在回去的路上,我问计总:“以前没听你说过九总的呀。 ”
计总说:“和你一样,我也是在朋友的饭桌上认识九总的。不过,]我知道这个人产业做得比较大。这次,九总说是送一个受伤的民工回吉安,返回的时候,他打我电话。这样就有了今晚的这个饭局。”
时隔三天的下午,我接到九总的电话,九总问我有没空。我说:“有缘便有空。”
电话那头哈哈笑道:“缘深,缘深。我在计总这泡茶。”
我猜,九总是一定不会在老家住的,我家里有个事,自己又没车,正好搭九总的顺风车回县城。
在计总的院子里,计总的车不见,却有辆一辆 3.0T宝马,无须说,这就是九总的了。
一见九总,我就嚷道:“什么风将九总送过来了?”
计总代九总回答道:“九总重情,他今天是送家谱回祠堂的。这不,家谱还在车上,却先来看我了。”
计总刚为我筛好茶,电话就响了起来。原来,计总有个多年不见的同学从上海归来,其中有个同学做东,要在赣州请客,邀计总无论如何必须去赶晚饭。计总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就面露难色,脱口说:“车子又正好不在!”
九总立马把话接过来:“我不过打个倒的功夫。这就走。”
于是,一行三人就往赣州赶去。不想,十来分钟后,发现一溜见尾不见首的车把马路塞得只过得了行人。下车一打听,原来前面刚出了个三连撞的大车祸,没三四个钟头别想过得去。计总看了看表,急了。
九总将盘子一打,一边调头一边说:“计总放心,绕道汤村高速,也就两个小时,晚饭还是误不了的。”
我和计总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要知道,这一绕,可要多绕出近两百公里!计总看了我一眼,好像是说:九总为朋友真是两肋插刀呀。
自九总为我和计总绕道的一个月之后,计总约我泡茶,茶间,计总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最近,九总在资金周转上有些困难,想借120万元短期应一下急,但九总也不白借钱的,三分五的利。你有没余钱?”还没待我回答,计紧接着说:“你这一毛毛工资,我想让你增加点收入。”
我没说有没有余钱。我只是惊讶道:“三分五的利太高了吧?”
计总对我大笑着说:“世上还只有你嫌钱多的。”,接着又补充道:“当然,九总是看在朋友的感情上,才多给了一分五的。”
“说到钱,我是真的没有……”我说。我正想叫计总也应该慎重对待这么大个数字时,计总打断了我的话头,他说:“九总很讲义气、很够朋友,这是你也认定了的;昨天,我又特意到九总那儿走了走,他有两三间店、三四只车、五六套房,总不至于还不起这120万元的。”
计总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并且还到实地做了考察,我当然无话可说,我只能说:“我是真的没什么余钱。”
当计总领到九总给的首月42000元利息的那天晚上,计总约了几个朋友吃了个晚饭,我也在场。那晚的气氛特别的好,大家酒也喝得多。为了将气氛推向高潮,饭后,计总又请大家进了歌厅。无论是饭前还是饭后,场面都是灯红酒绿的,大家如癫如狂,我却如履如临,怎么也放不开来:一方面,总感到有点对不住计总,在借钱这个事上,不计时没给计总面子,至少也有不相信计总的成份;另一方面,装着红白酒、晃来晃去的酒杯,在我面前,一会儿,红的是42000元、白的是1200000元,一会儿,42000元又变成了1200000元的三十分之一。
或许是我那晚的臆想为计总的后来埋下了不幸。
在计总的利息总额领取到126000元之后,九总并没有按时间将当月的利息打入计总的帐户。又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向九总打电话,要么说不在公司,要么就直接说目前有些紧张,要缓一缓利息的事;后来,九总就联系不上了。
这下,计总开始没了安宁:五六个朋友轮番上门向计总要利息。原来,计总借给九总的1200000元有四分之三是向朋友借来的!
不久,从公安部门得到确切消息:九总因非法集资被关押;九总的全部财产有的被变卖、有的已经抵押。这两个信息,不仅仅是计总知道了,他的债主也知道了。
债主们已经完全撕下了往日朋友的面子,一次次集体上门逼债。此时的计总根本无能力打发得了债主们:他曾经仅有的二三十万元周转金也全借给了九总;多年来的积累,全部都成了两个店里的货物。
虽然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计总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暂时无力偿还的情况下,债主们请了一个评估机构,对他两个店以及店里的货物进行了评估。评估的结果是:两间店里的商品42万元、两个店面76万元。也就是说,两个店面及店里的商品基本上只够还朋友的借款,利息还需要另计。
根据这个评估结果,债主们开始了两个行动:一是接管店面,二是逼迫计总卖店还钱。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计总的老婆向计总提出了离婚。看到债主们的行动,计总老婆成天哭哭啼啼。计总的老婆、儿子、儿媳和四个孙子孙女的生活就靠这两个店面来支撑,如果没了这两个店面,一家人怎么活?为了保住至少一间店面,离婚是唯一的办法!
计总万般无奈,除了在老婆拟定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别无选择。
从此,计总在人的口头上就成了老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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