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叹道:“我何尝不是担忧这个?想来他借口讲谈学问扣留宝玉在府上,还只是第一计,后头不定还有些什么千奇百怪的厉害法宝呢。这次宝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不过是个提醒,敲锣听音儿,下次未必便能这么容易。”
贾琏见贾母既已明说了,便也禀道:“我听里头的公公说,皇上不在京的这段日子,四位王爷共同监国,凡有奏章,都是四位王爷合议,忠顺王与北静王多半政见不同,正是水火不两立;东安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两头不肯得罪,所以许多大事都耽误下来,裁议不决。比如藩邦之乱,北静王主战,忠顺王主和,一个说要发兵去打,直叫兵部拟定出征名单,凡是世袭武职的人家都要逢二抽一,充军作战;一个说该以和亲怀柔,前时叫各府里适龄女子都画像造册,便是为了备选。”
贾母这些日子一直为了探春、惜春备选的事忧心,却并不知还有征丁一事,闻言不禁一愣,问道:“这样说来,北静与忠顺王府竟是斗个平手?老爷不是说造册备选是为了联络那些海外王储么?怎么又变成议和了?”
贾琏叹道:“朝廷里的事,哪里说得准呢。同海国联姻是北静王提的,为的是好教那些岛国帮咱们发兵;跟藩邦议和却是忠顺王提的,总之都拿着这些造册备选的女孩儿们说事。孙子还听说,东安、南安两位郡王因年迈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静与忠顺两府马首是瞻,各立山头,斗得你死我活一般。想咱们府上向与忠顺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静王得罪了,将来若有一时急难欲投倚处,东、南两位王爷未必得力。何况不论征丁出战还是郡主和藩,咱们两府里可都在册,说不定抽着什么签,要生要死,都攥在两位王爷的手心儿里呢。因此以孙子浅见,北静府万万不可得罪。”
王夫人也道:“便是没有北静王爷提亲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赐婚的,哪里由得宝玉呢?倘若北静王做主把宝玉充军打仗,他哪里吃得了那种苦?并不是我不疼爱外甥女儿,逼她嫁人,奈何世上并没有顺心如意两全其美的事,说不得,也只有舍卒保车了。”
贾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话中所指哪个是卒,哪个是车,并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还没下呢,哪里就说到后边的事了。如今只说北王这头,他既说不议亲,一两日间总不好意思又来为难的吧?”
凤姐见贾母面色不豫,忙道:“正是呢。上吊还要喘口气,不信他一个王爷,说出来的话竟好意思收回去,总得做两天表面文章,假装宽慈。就有什么招数,也会等些日子再施展。咱们如今不如就来个将计就计,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横竖拖几日等娘娘回来,还有得商议。”贾母这方点头,说道:“也只得这样。”
一时从贾母处出来,王夫人便埋怨凤姐:“好容易已经说得老太太心动,答应把你林妹妹许给北府了,你女婿也说了一大篇话,劝老太太结这门亲,偏你又来提什么三全其美的话,只顾哄老太太高兴,就不想想,那北静王府是何等威势,难道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得罪的?”
凤姐辩道:“我何尝不是和太太一样的心思?只是老太太心里不愿意,与其一意逆着说,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倒不如暂且将些宽心话儿稳住,一切只等娘娘回来再拿主意。反正北静王府里三五天内总不会再有动静,咱们乐得消停几日不好?”
王夫人并不相信,却也无话可回说,又随便问了几句家事,便打发她去了。谁知赵姨娘早在隔壁听见,情知王夫人不满意凤姐,便要再点上一把火,遂掀帘子凑近来说:“宝玉的婚事,太太可得着紧上心,我前儿听说……”说着,故意左右看。
彩云知机,故意道:“今天是太太吃斋的日子,我去厨房看看,可备了素菜没有。”说着去了。余人见彩云如此,便也不等王夫人说话,都借故避了出去。
王夫人见那赵姨娘蝎蝎螫螫的,本不待听她弄舌,然而关心则乱,不由问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赵姨娘便压低了声音做张做势地道:“我前日去林姑娘处瞧她病,正听见她与丫头长一句短一句,计议着要同宝玉两个私奔呢。”
王夫人吓了一跳,忙问:“你听得可真?”
赵姨娘赌咒发誓地道:“决不敢欺瞒太太。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要命的大事?所以一直压在心里不敢说。为是宝玉的事,才不敢隐瞒,想了几日,还是要冒死禀告太太,好有个妨备。她们果真连法子都想在了那里,说是林姑娘捡个日子跟老太太禀报说要回南边老家去祭父母,叫宝玉陪着,两个人卷了细软搭船走,人不知鬼不觉,把阖府蒙在鼓里,连日子都定了呢,可惜我没听清楚时候儿。”
王夫人听了,虽不肯信,然而想起宝玉前日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些大胆狂言,也不由心惊意动,口里只道:“林姑娘是名门千金,怎么会连廉耻礼义也不顾?必是你听错了。快别混说了。”因打发她去了,心里却是半信半疑,想着总是有几分影儿,赵姨娘才会说出这些话来,倘若他们果真存了这个心,可不害苦我也?因此更厌黛玉,且暗暗布置耳目,提防宝玉有所异动,一心只等元妃回京,好早早请准懿旨,了却这番心头大事。
只说是夜三更,王夫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忽见一阵风吹起门帘儿,那元春竟做从前在家时打扮,怀里抱着个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便在床前跪下,意欲磕头。王夫人吃了一惊,忙拦道:“我儿,你如今贵为娘娘,君臣有别,怎么反倒给我磕起头来?”
元春眼中含泪,口内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儿一朝选在君王侧,乃是尊贵光荣之事,岂知宫闱之内,风起云涌,纵然百般小心,也是暗箭难防。女儿为了保住这贵妃之位,含辛忍辱,耽精竭虑,反而弄巧成拙,求全反毁,如今一死万事休,纵然醒悟,也是迟了。只为悬心爹娘不下,才不顾这路远山高,一夜万里,赶来最后见爹娘一面,还有一句话要提醒爹娘。”
王夫人听了不懂,只恍恍惚惚地道:“是什么话?”又问,“你这抱的是谁家的孩子?”
元春道:“女儿离京前已经身怀有孕,自以为眼前就要有大富贵,大荣华,一心要好,百般防范,瞒住消息跟随皇上出京。不料心强命不强,如今反累了这个孩儿,可怜他没见天日就要随女儿命入黄泉了。女儿死得其实委屈,个中因由,便说给爹娘知道也是有害无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娘以女儿为诫,别再一味攀高求全,从此倒要退步抽身,看开一些,还可保得数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祸临头了。倘若儿身还在时,还可设法为爹娘筹措转寰,趋吉避凶,如今天伦永隔,幽明异路,再不能略尽孝心了,爹娘自己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