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天气啊!”列车长抱怨道,耸了耸肩膀。“黑得要命!”
“是啊,这天气真糟糕。……”
从窗口可以看见电报员的亚麻色脑袋在绿灯和电报机旁边出现。没过多久,在电报员脑袋旁边又出现一个脑袋,此人一脸胡子,戴着红帽子,那一定是站长。站长低下头凑着桌子,正在读一张蓝色公文纸上的字,用烟卷顺着一行行字很快地画下去。……玛拉兴向他的货车走去。
他的旅伴,那个青年,仍旧半躺半坐,拉着手风琴,声音低得听不清。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还没有长出唇髭。他那颧骨高高的丰满的白脸现出孩子气的沉思神情。他的眼神不象大人,显得忧郁而温顺,可是他肩宽背厚,身体强壮、笨重、粗鲁,跟老人一样。他不动,也不变换姿势,好象搬不动自己那粗大的身躯似的。仿佛他只要动一动,身上就会有什么地方裂开,或者发出一片响声,弄得他自己和那些牛惊吓起来。他那又肥又大的手指头笨拙地按着手风琴的琴键,从这些手指头下面连绵不断地传出一种微弱细小的响声,合成一个朴素单调的旋律。他听着,分明很满意自己的手法。
铃声响了,可是声音那么含混,好象不是从近处,而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跟着又来了急促的第二遍铃声,然后是第三遍,列车长吹哨子了。在深深的寂静中过了一分钟,货车仍旧停在原地不动,可是车底下传来一种含混的声音,象是雪橇的滑铁碾雪的声音。紧跟着货车摇动一下,那声音就停了。接着又是一片沉寂。可是马上来了缓冲器的碰撞声,货车受到猛烈的碰撞而颠动一下,好象往前跳跃了一步。牛都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只求你到下一个世界也吃这样的苦头才好!”老人嘟哝着,摆正他的高帽子,刚才火车一颠,帽子已经滑到后脑勺上去了。“照这样,他要把我的牲口都弄得受伤了!”
亚沙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抓住一头倒下去的牛的犄角,扶它站立起来。……这一颠以后又没有动静了。碾雪的声音又从货车底下传来,仿佛货车稍稍倒退了一下。
“马上又要震动了,”老人说。
果然,那种痉挛穿过整列火车,碰撞声传来,火车颠动一下,牛又摔下去,倒在彼此的身上。
“真费劲啊!”亚沙留神听着,说。“火车一定很重。它好象动不得了。”
“以前它并不重,可是现在忽然重起来了。不对,我的孩子,这是说,列车长没有把钱分给他。去,给他送点钱去,要不然,他就会把我们一直颠到明天早晨的。”
亚沙从老人手里接过一张三卢布的票子,跳下货车。他那笨重的脚步声在货车外面低沉地响起来,接着,渐渐消失了。随后是沉静。……隔壁的一节货车里,一头公牛发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叫声,仿佛在唱歌似的。
亚沙回来了。一股又潮又冷的风扑进货车里来。
“关上门,亚沙,我们睡吧,”老人说,“何必白白点着蜡烛呢?”
亚沙拉动沉重的门。火车头的汽笛鸣响,列车开动了。
“好冷!”老人嘟哝着,在毡斗篷上躺下,把脑袋枕在一个包袱上。“在家里多好啊!那儿又温暖,又干净,又软和,有地方可以祷告,在这儿我们却比猪还苦。我已经有四天四夜没脱过靴子了。”
亚沙的身子由于火车震动而摇摇晃晃,他打开挂灯的小门,用湿手指头掐掉烛心。烛火闪烁了一下,象炒锅一样嘶嘶响,随后就灭了。
“对了,我的孩子,……”玛拉兴接着说,听见亚沙在他身边躺下,觉得那年轻的阔大的背贴着他自己的背了。“这儿很冷。每条缝里都不住地吹进风来。要是你妈妈或者妹妹在这儿睡上一夜,那么到第二天早晨准保冻死了。就是这么的,我的孩子,你不肯象你哥哥那样念书,进中学,那你只好跟你爸爸一块儿运这些牛了。这是你自己不好,你只能怨自己。
……现在你哥哥正在床上睡觉,盖着被子,可是你呢,吊儿郎当,懒懒散散,只好跟牛待在一块儿。……是碍…”在火车的隆隆声中,老人的话听不清楚了,可是他仍旧唠叨很久,叹气,嗽喉咙。这辆货车的冷空气渐渐变得越来越稠密、闷人。新粪和蜡烛的焦气发出刺鼻的气味,弄得空气难闻,酸臭,亚沙在昏睡中嗓子和胸膛发痒。他嗽喉咙,打喷嚏;老人却习惯了,仿佛没什么不合适似的,用整个胸膛呼吸着,只是偶尔咳几声罢了。
凭火车的摇晃和车轮的隆隆声来判断,火车开得很快,可是不稳。火车头大声地喘息,它喷气的声音跟火车的隆隆声合不上拍子,它们合起来成了一种沸腾的声音。那些牛不安地挤在一块儿,它们的犄角撞击着车壁。
老人醒来的时候,清晨的深蓝色天空从车壁的裂缝和敞开的小窗口钻进来。他觉得冷得难受,特别是背脊和两只脚。
火车停住了。亚沙带着睡意,一脸的不高兴,正在那些牛旁边忙碌着。
老人醒来,心绪不好。他皱起眉头,沉下脸,生气地嗽一嗽喉咙,从眉毛底下瞧着亚沙,亚沙正用强壮的肩膀顶住一条牛的**,微微把它举起来,极力解开它腿上的绳子。
“昨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绳子太长,”老人唠叨着说,“可是没用,‘不算太长,爸爸!’叫你做点事,你总是不听,什么事你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干。……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