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气地拉开门,亮光涌进货车里来了。一列客车正好停在门对面,那列客车的后面是一所有遮阳的红房子,这是个大火车站,设有食堂。车顶和车台、土地、枕木上都铺着薄薄的一层新落下来的松软的雪。可以看见乘客们在客车车厢中间的平台上来来往往。有一个红头发、红脸膛的宪兵在来回踱步。有一个仆役穿着礼服和雪白的胸衣,没有睡足,现出怕冷的样子,大概很不满意自己的生活,正在月台上跑着,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杯茶和两块面包干。
老人起来,开始面向东方念祷告词。亚沙安顿好那条公牛,把铲子放在角落里,也站到他旁边来念祷告词。他光是动着嘴唇,在胸前画十字。父亲却大声念出来,把每段祷告词的末尾念得又响又清楚。
“……以及来世的生活。阿门!”老人大声念着,吸一口气,立刻又念另一段祷告词,一念到末尾声调就清楚而坚定:“……而且把你的小牛献到祭坛上!”
念完祷告词,亚沙急急忙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请您给我五戈比。”
一拿到五戈比的硬币,他就提起一把红的铜茶壶,跑到车站上去买开水。他大步跳过铁轨的枕木,在羽毛样的白雪上留下大脚印,一路上把茶壶里昨天的剩茶倒干净,往食堂那边走去,同时拿那五戈比的硬币敲得茶壶玎玸熛臁4踊醭*里可以看见食堂老板推开那把大茶壶,不肯为五戈比卖掉差不多半个茶炊的开水,可是亚沙自己拧开了龙头,张开胳膊肘不让人家来干涉,给他的茶壶斟满了开水。
“该死的坏蛋!”食堂老板眼看亚沙跑回货车,就对着他的后影嚷道。
到喝茶的时候,玛拉兴那阴沉的脸才算开朗了一点。
“我们会吃会喝,可就是记不得正事,”他说。“昨天一天我们没干别的,光是吃啊喝的,大概就连化掉的钱都忘了记帐。什么记性啊,我的天!”
老人一面回想,一面念出昨天的一笔笔开销,在一个破笔记本上记下他在什么地方给了列车长、司机、擦油工人多少钱。……这当儿客车早已开走了,一个值班的火车头在空铁道上驶来驶去,仿佛并没有什么一定的目的,纯粹因为自由自在而高兴似的。太阳已经升上来,照得白雪发亮;从车站的遮阳上和货车顶上落下一滴滴明亮的水珠。
喝完茶,老人走下货车,慢吞吞地溜达到车站去。在车站的头等车乘客候车室中央站着他认识的列车长和站长,站长是个青年人,留着一把好看的胡子,穿一件漂亮的粗呢大衣。这个青年大概不习惯站在一个地方不动,总是优雅地调换两只脚把身子的重心一会儿放在左脚上,一会儿移到右脚上,象是一匹善于长跑的骏马。他这边看看,那边望望,看见每个过路的人都把手伸到帽檐上行个礼,眯细眼睛,微微笑着。……他脸颊绯红,身子结实,心情畅快。他的脸上洋溢着热诚,神采焕发,仿佛他刚从天上跟那些羽毛样的雪一块儿落下来似的。列车长看见玛拉兴,就惭愧地叹口气,把两手一摊。
“我们不能走第十四次车了!”他说,“我们误点太多了。
已经有另外一列车走第十四次车了。”
站长很快地翻看了几张公文纸,然后把他那热情的蓝眼睛掉过来瞧着玛拉兴,微微笑着,向后者呼出清新的气息。他向玛拉兴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您是玛拉兴先生吗?您运牛吗?八车?现在怎么办呢?
你们误点了,昨晚我已经让第十四次车开出去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青年人用两个粉红的手指头小心地捏着玛拉兴的短皮袄上的毛,调换着脚,亲热而恳切地对他解释说,某次车已经开走,某次车正要开走,他愿意尽自己的能力为玛拉兴做一切事情。凭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真的不但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玛拉兴高兴,甚至愿意尽力使全世界高兴。他是那么幸福,那么满意,那么快活!老人听着,虽然完全弄不懂火车复杂的车次制度,却还是赞许地点头,也伸出两个手指头去摸站长那件厚呢大衣上的软毛。他看着这个体面而殷勤的青年,听着他讲话,觉得很畅快。为了也表一表自己的好意,他就拿出一张十卢布票子,想了一想,又添上两张一卢布票子,递给站长。站长接过去,把手指头伸到帽檐那儿行个礼,然后优雅地把钱往口袋里一塞。
“听我说,诸位先生,我们不是可以照这样办吗?”他忽然想起一个刚刚来到他脑子里的新办法,就说,“军用列车误点了,……你们看,……它还没来。……那么你们何不就算做军用列车呢?②我让军用列车走第二十八次车好了。怎么样?”
“依您就是,”列车长同意。
“好极了!”站长高兴地说。“既是这样,那你们就用不着在这儿等了,马上就开车吧!我立刻去吩咐把你们这一列车放出去!好极了!”
他把手举到帽檐那儿向玛拉兴行了个礼,就跑着回他的房间去了,一路上翻看着公文。老人对刚才的一番谈话很满意。他微笑着,瞧了瞧整个候车室,好象要找一找这儿还有什么称心的东西没有。
“我们不妨去喝一盅,”他拉住列车长的胳膊说。
“喝酒好象还太早一点吧。”
“不,您就让我做个东道吧。”
他俩就走到食堂去了。喝完一杯酒,列车长化了不少工夫挑选下酒的菜。
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很胖的人,脸颊鼓起,可是没有血色。他胖得令人讨厌,皮肉松弛,脸色发黄,凡是喝酒太多和不按时睡觉的人都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