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把头蒙在被单里,转过脸去对着墙,有意用这个动作来让人明白他既不愿意听人讲话,自己也不愿意谈话。这场争论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和工程师躺下来睡觉之前,走出这个小屋。我又看见了那些灯火。
“我们这些闲谈一定使您厌倦了!”阿纳尼耶夫说,打个呵欠,瞧着天空。“嗯,可不是,先生!在这个寂寞无聊的地方,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喝葡萄酒和高谈阔论了。……好一条路堤啊,主!”我们走到路堤那儿,他感动地说。“这不能算是路堤,简直是阿拉拉特火山⑤啊!”
他沉默了一忽儿,说:
“这些灯光使得那位男爵想起亚玛力人,可是我觉得它们倒象人的思想。……您知道,每个人的思想也象这样分散凌乱,在昏暗中顺着一条直线往一个什么目标伸展过去,什么也没有照亮,更没有照亮黑夜,临到过了老年,就远远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哲学也讲得够了!现在该睡觉了。……”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硬要我睡他的床。
“哎,您请!”他央求说,把两只手按在他的心上。“我求求您!至于我,您自管放心。……我哪儿都能睡,而且我还不会马上就睡。……请您赏个脸吧!”
我同意了,脱掉衣服,躺上床。他却靠着桌子坐下,画他的图。
“我们这班人,老兄,是没有工夫睡觉的,”他等到我躺下,闭上眼睛,就小声说。“谁有妻子,有两个儿女,谁就顾不上睡觉了。他就得供他们吃,供他们穿,还得存下一点钱留到将来用。我呢,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个男孩子,是个小坏包,长着一副好相貌。……他还不满六岁,不过我得告诉您,他倒有很不平常的本领了。……我这儿本来有他们的照片,不知放在哪儿了。……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翻动纸张,找到照片,开始观赏。我睡着了。
我是被阿左尔卡的吠叫声和人们响亮的说话声惊醒的。
冯·希千堡只穿着内衣,光着脚,蓬松着头发,站在门口,正在跟一个什么人高声说话。天亮了。……阴暗的蓝色曙光照进门口、窗口和小屋墙上的裂缝,微微照亮我的床、放着纸张的桌子和阿纳尼耶夫。工程师躺在地上,身子下面铺着一 件毡斗篷,脑袋底下垫一个皮枕头,挺起肌肉饱满的、毛茸茸的胸膛,睡着了,鼾声很响,闹得我从心里怜惜那个大学生,因为他每天晚上不得不跟这位工程师在一处睡觉。
“我们凭什么要收下?”冯·希千堡叫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你去找察里索夫工程师!这些锅是从谁那儿运来的?”
“从尼基丁那儿,……”一个男低音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好,那你就去找察里索夫吧。……这不归我们管。你呆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着车子走开!”
“老爷,我已经到察里索夫老爷那儿去过了!”男低音越发闷闷不乐地说。“昨天一整天顺着铁路线找他老人家,可是到了他老人家的小屋里,人家对我们说,他老人家已经到迪姆科夫区去了。您行行好,收下吧!要我们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们沿着铁路线走啊走的,不知道要运到什么地方才算完事。……”“什么事?”阿纳尼耶夫醒过来,很快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问。
“他们从尼基丁那儿运来一些锅子,”大学生说,“要求我们把那些锅子收下。可是我们凭什么收下?”
“叫他们滚蛋!”
“行行好,老爷,把这件事儿了结了吧!这些马有两天没吃东西,东家多半要生气了。要我们把锅子拉回去还是怎么的?既是铁路买下了锅子,就该收下才是。……”“可是,笨蛋,你得明白这不关我们的事!去找察里索夫!”
“什么事?是谁啊?”阿纳尼耶夫又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见他们的鬼!”他骂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什么事?”
我穿上衣服,大约过了两分钟,也走出了小屋。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两人都只穿着内衣,光着脚,正在激烈地对那个乡下人解释着什么,显得很不耐烦;而乡下人站在他们面前,脱掉帽子,手里拿着鞭子,显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两人脸上都露出正在办一件日常琐事的神情。
“我要你这些锅子有什么用处?”阿纳尼耶夫叫道。“我把它们扣在我脑袋上还是怎么的?要是你没找到察里索夫,那就找他的助手,别来打扰我们!”
大学生看到我,大概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番谈话,于是操心的神情就从他的脸上消失,换上了头脑懈怠的神情。他对乡下人摆一下手,心里不知想着什么事,走到一旁去了。
早晨天色阴沉。沿着昨天晚上灯火照亮的铁路线,聚合了许多刚刚醒过来的工人。空中响起说话声和手推车的吱嘎声。工作日开始了。有一匹瘦小的马,套着绳索马具,已经拉着一车沙土慢腾腾地往路堤走去,用尽气力伸长脖子。……我开始告辞。……昨天晚上我们说过许多话,可是临到我走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如今,到了早晨,整个谈话如同用筛子筛过的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点点灯光和基索琪卡的形象了。我骑上马,最后看一眼大学生和阿纳尼耶夫,看一眼那条神经质的狗和它那双没有光彩仿佛喝醉酒的眼睛,看一眼在早晨的迷雾中显出身影的工人们,看一眼路堤,看一眼那匹伸长脖子的小马,暗自想道:“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