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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7)

时间:2021-07-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基索琪卡在桌上放了一瓶桑托林酒①。我喝着酒,无精打采,把一件什么事讲了很久。基索琪卡听我讲话,跟先前一样钦佩我和我的才智。然而时光在流逝。天已经黑下来,槐树和椴树的黑影连成一片,人们不再在林荫路上散步,钢琴停下来,只能听见海水的平匀的哗哗声了。
 
“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您对一个年轻人亲热一点,心疼一 下,请他喝点葡萄酒,让他知道他招人喜欢,他就会无拘无束地坐在那儿,忘记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尽自讲啊讲的,讲个没完。……主人的眼睛睁不开,到睡觉的时候了,可是他仍旧坐在那儿,讲他的话。我也是这样。我无意间看一下表:已经十点半了。我就起身告辞。
 
“‘动身前再喝一杯吧,’基索琪卡说。
 
“我就喝了一杯动身酒,不料又长谈起来,忘记到了该走的时候,却坐下来。然而后来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马刺的磕碰声。有人走过窗口,在大门附近站住。
 
“‘好象是我的丈夫回来了,……’基索琪卡听着,说。
 
“门响了,说话声已经传进前堂,我瞧见两个人走过饭厅门口,一个是身体丰满的黑发男子,生着钩鼻子,戴着草帽,另一个是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他们两人走过门口,只冷淡地瞟一眼我和基索琪卡,我觉得他们似乎喝醉了。
 
“‘这样看来,她对你胡说,你倒听信了!’过了一忽儿,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带着浓重的鼻音。‘第一 ,那不是在大俱乐部,而是在小俱乐部。’“‘你在生气,朱庇特,那么你就错了,……’另一个笑着说咳嗽几声,显然是军官的声音。‘你听我说,我可以在你家里过夜吗?你说老实话:我不妨碍你吗?’“‘这还要问?!不但可以,甚至非在这儿过夜不可呢。你想喝什么,啤酒还是葡萄酒?’“他们两人坐的地方跟我们隔着两个房间,说话声音很响,显然没顾到基索琪卡,也没顾到她的客人。然而基索琪卡从她丈夫回来后,却起了显著的变化。起初她脸红,后来脸上现出胆怯的负咎神情。她变得心神不定。我开始觉得她不好意思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她希望我走。
 
“我就起身告辞。基索琪卡把我送到门外。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那温和忧郁的笑靥和亲切温顺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说:“‘大概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好,求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谢谢您!’“没有叹息声,也没有多余的话。她跟我告别的时候,手里举着一支蜡烛,有许多光点在她脸上和脖子上跳动,仿佛在追逐她那忧郁的笑靥。我想起往日人们总想把基索琪卡当做猫一样抚摸几下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再定睛看着现在的基索琪卡,不知什么原故,记起了她那句话:‘每个人都应该承受命运为他安排下的一切’,我心里觉得不好受。我凭直觉猜到,而且我的良心也小声对我这个幸运而冷漠的人说:我面前站着一个人,她心好,怀着善意,充满热爱,却又苦恼不堪。……“我点了点头,往大门口走去。天已经黑了。在南方,七 月间的傍晚来得早,天色黑得快。将近十点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几乎摸着黑走到大门口,一路上大约划了二十根火柴。
 
“‘马车!’我走出大门外叫道。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叹息声来回答我。……‘马车!’我又叫一遍。‘喂!公共马车!’“可是这儿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公共马车,只有坟墓般的寂静。我仅仅听见带着睡意的海洋发出呜咽声,酒后我的心怦怦地跳。我抬起眼睛看天空,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夜色又黑又阴沉。看来天空布满了云。不知什么缘故,我耸了耸肩膀,不禁傻笑起来,再一次叫马车,然而声调已经不那么坚决有力了。
 
“‘马!’回声回答我。
 
“在旷野上步行四俄里路,而且是摸着黑走,那却是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的事。我下决心徒步赶路以前,考虑了很久,呼唤马车,后来耸动着肩膀,懒洋洋地走回小树林,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小树林里黑得可怕。从树干之间望出去,这儿那儿,现出别墅里红光闪烁的窗子。有一只乌鸦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看见我要照亮通到亭子去的路而划亮火柴,害怕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又烦恼又害臊,乌鸦仿佛明白这一点,就嘲笑我,呱呱地叫!我烦恼是因为我不得不徒步赶路,我害臊是因为刚才在基索琪卡家里我唠唠叨叨象小孩子一样。
 
“我走到亭子里,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下面很远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后边,海洋发出低抑而气愤的咆哮声。我记得,我象瞎子似的既看不见海洋,也看不见天空,我坐在亭子里,却连亭子也看不清,这时候,在整个世界上,我只觉得我那酒后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有些思想在漫游,此外,在下边一个地方,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发出单调的喧闹声。
 
不过,后来我打盹儿的时候,觉得发出喧闹声的好象不是海,却是我的思想,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照这样把全世界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忘了马车,忘了这座城,忘了基索琪卡,沉浸在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心境里。这就是您觉得在黑暗而不定形的整个宇宙里只生存着您一个人的时候您那种可怕的孤独心境。这是一种骄傲而险恶的心境,只有俄国人,思想感情象他们的平原、树林、白雪那样广阔无垠而且严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假如我是画家,我就一定要画出一个俄国人盘腿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捧住头,沉浸在这种心境里,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儿。……跟这种心境同时出现的,还有生活缺乏目标、死亡、坟墓里的黑暗等等思想,……这类思想连一文钱也不值,不过那脸上的表情大概倒很美呢。
 
……
 
“我坐在那儿打盹儿,一直下不了决心再站起来,我觉得那儿又温暖又安宁,可是,突然间,在平匀单调的海水声中,冒出某些声音,就跟十字布上露出花纹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再专心想自己。……原来有人沿着林荫路匆匆地走来。这个人走到亭子跟前,站住了,象小姑娘似的呜咽起来,用小姑娘般的哭声说:“‘我的上帝,这种生活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主!’“凭她的说话声和哭声来判断,这人象是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姑娘。她犹豫不决地走进亭子,坐下来,又象祷告又象诉苦地诉说起来。……“‘主啊!’她拖长声音说道,哭了。‘这真叫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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