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维!叽维!”
我的上帝,多么可怕呀!我想再喝点水,可是睁开眼睛太可怕,我不敢抬起头来。我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动物性的恐怖。
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害怕:是因为我想活下去呢,还是因为有一种我还不知道的新痛苦在等着我?
楼上,正好在我的头顶上,有个人好象在呻吟,又象是在笑。……我留心听着。过了一会儿,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不知什么人匆匆忙忙地走下楼来,然后又走上去了。过了一分钟,又有脚步声下楼来了,有人在我的门外站住,听着。
“谁?”我叫道。
门开了。我大起胆子睁开眼睛,看见了我的妻子。她脸色苍白,泪痕满面。
“你没睡着吗,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问。
“你有什么事?”
“看在上帝面上,到丽扎那儿去看着她吧。她出了点毛病。
……”
“好吧,……我去,……”我喃喃地说,倒觉得很痛快,因为现在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好吧,……就来。”
我跟着我的妻子走去,一路听她对我说话,可是我太激动,一个字也没听清。她手中的蜡烛投下的明亮的光斑在梯级上跳动着,我们的长影子在颤抖。我的双腿被我的睡衣的前襟绊住,我喘得透不过气,觉得身后好象有个东西追来,极力要抓住我的后背似的。“我马上会死掉,就在这楼梯上,”我想。
“我马上就会死。……”可是我们走完楼梯,走过安着意大利式窗子的黑过道,走进了丽扎的房间。她坐在床上,只穿着睡衣,光脚耷拉下来,正在呻吟。
“哎呀,我的上帝!……哎呀,我的上帝!”她嘟嘟哝哝地说,给我们的烛光照得眯细了眼睛。“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
“丽扎,我的孩子,”我说。“你怎么了?”
看见我,她大叫一声,伸出胳膊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的亲爸爸,……”她抽抽搭搭地说,“我的好爸爸。……我亲爱的,我的好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我难过!”
她搂我,吻我,含糊不清地说着她小时候我常听她说的那些亲热话。
“冷静一下,我的孩子,求上帝保佑你,”我说。“不要哭了。
我自己也难过。”
我极力给她把被子盖严,我妻子给她水喝,我们俩在她床边胡乱地忙一阵,我的肩膀碰着她的肩膀,这当儿我想起了从前我们怎样一块儿给我们的孩子洗澡。
“务必救救她!救救她!”我妻子恳求道。“想想办法吧!”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没办法。那女孩心头沉重,可是我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一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嘟哝着说:“没什么,没什么。……这会过去的。……睡吧,睡吧。
……”
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我们屋外忽然传来狗叫的声音,那是两只狗的叫声,起初还是轻轻的,犹豫不定,后来却响起来。狗吠啦,猫头鹰叫啦,这类兆头我素来不认为有什么意义,可是现在我的心却痛苦地缩紧了,我连忙暗自解释这种叫声。
“没道理,……”我想。“这无非是一个有机体影响了另一个有机体罢了。我的神经的极度紧张感染了我的妻子、丽扎、狗,就是这么回事。……预感和先见就可以用这种感染来说明。……”过了一忽儿,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给丽扎开药方,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想着我马上就要死了,只是心头沉重,郁闷,甚至对我刚才没有一下子死掉感到遗憾。我在房中央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寻思该给丽扎开点什么药才好。可是楼上的呻吟声停了,我就决定索性不开药方,仍旧站在那儿。……四下里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就跟一位作家所说的那样,寂静得甚至使人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光阴慢慢过去,月亮照在窗台上的一条条光带不移动位置,仿佛凝住了似的。……一时天还不会亮。
可是这时候栅栏门吱吱嘎嘎地响,不知什么人悄悄地走过来了,那个人在一棵瘦树上折断一根枝子,拿那根枝子轻轻地敲窗子。
“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我听见低低的说话声。“尼古拉·斯捷潘内奇!”
我开了窗子,觉得自己象在做梦:窗外,紧贴着墙,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黑色连衣裙,被月光照亮,张开一双大眼睛瞧着我。她脸色苍白,严厉,给月光照得不象是一张真脸,倒象是大理石做的。她的下巴在发抖。
“是我,……”她说。“是我。……卡嘉!”
在月光底下,凡是女人的眼睛都显得又大又黑,所有的人都显得高大、苍白一些。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乍一看并没有认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