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点钟光景,我睡着了。尽管颜面痉挛病发作,我还是睡得挺香,要不是人家叫醒我,我会睡得很久。到一点多钟,忽然有人来敲门。
“谁?”
“电报!”
“你尽可以明天再送来,”我从旅馆仆役手里接过电报,生气地说。“这样一来,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对不起。您的灯亮着,我以为您还没睡觉。”
我撕开电报的封口,先看一看下款:是我妻子打来的。她有什么事呢?
昨日格涅凯尔与丽扎秘密举行婚礼。
速归。
我看着电报,只吃惊了不大一忽儿。使我吃惊的倒不是格涅凯尔和丽扎的行为,而是我听到他们结婚消息后的那种淡漠心情。据说哲学家和真正的圣贤都是冷漠的。这话不对,冷漠是灵魂的麻痹,提早的死亡。
我又在床上躺下,极力让我的脑子里有思想活动。想点什么好呢?仿佛一切事情都已经想过,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激起我的思绪了。
等到天亮,我就在床上坐起来,用胳膊搂着膝盖。为了消磨时光,我就努力认识我自己。“认识你自己”,这是很好的、有益的忠告;只可惜古人从没想到指点我们用什么方法来实行这个忠告。
以前每逢我想了解别人或者自己,所考虑的总不是行动,行动是受各种条件制约的,我考虑的是欲望。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就可以说出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我就考问自己:我要什么呢?
我希望我们的妻子、孩子、朋友、学生爱我们,不要着眼于我们的名望、招牌和标签,而是要把我们当作普通人那样爱我们。另外还有什么呢?我希望有帮手和继承人。此外呢?我希望过上大约一百年以后醒过来,至少让我用一只眼睛瞧一下科学成了什么样子。我希望再活十年。……还有什么呢?
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我想了又想,考虑很久,什么也想不出来。不管我怎样费力地想,也不管我把思路引到什么地方去,我清楚地觉得我的欲望里缺乏一种主要的、非常重大的东西。我对科学的喜爱,我要生活下去的欲望,我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的静坐,我想认识自己的意图,凡是我根据种种事情所形成的思想、感情、概念,都缺乏一个共同点,把它们串联成一个整体。我的每一种思想和感情在我心中都是孤立存在的;凡是我有关科学、戏剧、文学、学生的见解,凡是我的想象所画出来的小小画面,就连顶精细的分析家也不能从中找出叫做中心思想或者活人的神的那种东西来。
可是缺乏这个,那就等于什么都没有。
在这样贫乏的条件下,只要害一场大病,只要有了对死亡的畏惧,只要受到环境和人们的影响,就足以把我从前认为是世界观的东西,我从中发现我的生活意义和生活乐趣的东西,一齐推翻,打得粉碎。因此,就难怪我会用那些只有奴隶和野人才配有的思想和感情把我一生中最后这几个月弄得十分暗淡,到了现在,对一切都十分冷漠,连黎明的曙光也无心去看了。如果一个人的内心缺乏一种比外界的一切影响更高超更坚强的东西,那么当然,只要害一回重伤风就足以使他失去常态,一看见鸟就认为是猫头鹰,一听见声音就认为是狗叫。在这种时候,所有他的乐观主义或者悲观主义以及他的伟大的和渺小的思想,就只有病症的意义,没有别的意义了。
我垮了。既是这样,那么多想也无益,多谈也没用了。那就坐着,默默地等待着随后会发生什么事。
到早晨,仆役给我送茶来,带来一份当地的报纸。我随意看了看第一版上的广告、社论、报纸和杂志的摘要、新闻。……在新闻栏中,除了别的消息以外,我还发现这样一段消息:“我们的著名学者、著名教授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昨日乘特别快车到达哈尔科夫,住在某某旅馆。”
显然,响亮的名声是为了脱离具有这个名声的人而独立存在才形成的。现在,我的名字正在哈尔科夫城里安静地游荡。过上三个月光景,这名字会用金字刻在墓碑上,跟太阳那么亮,而到那时候,我自己却已经埋在青苔底下了。……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不知什么人要见我。
“是谁?请进!”
门开了,我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赶紧把身上睡衣的前襟掩上。原来站在我面前的是卡嘉。
“您好!”她说,因为走上楼来而有点气喘。“您没料到吧?
我……我也上这儿来了。”
她坐下来,眼睛没看我,结结巴巴地说下去:“您为什么不理我?我也来了,……今天到的。……我打听到您住在这家族馆里,就来看您。”
“见到你很高兴,”我说,耸了耸肩膀,“可是我觉得奇怪。
……你好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我吗?没干什么,……想到来,就来了。”
沉默。冷不防,她倏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
“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说,脸色变得苍白,把手按着胸口。“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我照这样再也活不下去了!不行了!看在上帝的面上,赶快告诉我,这会儿就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