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4年春天,文天祥出知赣州。在这座水边的古城,他“平易近民,与民相安无事,十县素服威信”。公余,赣州众多的古迹是他登临纵目的好地方。八境台外,近在咫尺的郁孤台,因辛弃疾“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词句闻名遐迩。
萧条异代不同时。辛弃疾去世近三十年后,文天祥才来到人世。南宋初中叶的辛弃疾时代,尽管同样与金国划江而治,但恢复中原还不完全是梦想,辛弃疾也才有“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豪迈理想;到了文天祥时代,国事蜩螗,积重难返,不要说恢复中原,就连仅有的残山剩水也岌岌可危。而此时此日重回赣州,更是连自身也作了楚囚。因而,同样的山水,同样的城郭,同样的旧游之地,带给文天祥的,却是不可避免的感时伤遇。
满城风雨送凄凉,
三四年前此战场。
遗老犹应愧蜂蚁,
故交已久化豺狼。
江山不改人心在,
宇宙方来事会长。
翠玉楼前天亦泣,
南音半夜落沧浪。
阶下囚最大的悲哀在于,生固然不由你,就连死也不由你。文天祥绝食之初,押送他的元军并不太在意。几天后,他们担心这个闻名天下的钦犯若死在押送途中,他们必脱不了干系,遂想尽一切办法要文天祥吃喝。最后,他们把削尖的竹筒硬插进文天祥嘴里,从另一端灌下流质食物,弄得文天祥口舌受伤,满嘴是血。文天祥自忖绝食无法成功,再加上此时顺风顺水的小船已快驶离吉州,他决定中止绝食。既然不能死在故乡,那就只好活着。
文天祥的自杀未遂,让我想起陈子龙。明末文人陈子龙,同样遭逢外敌入侵的巨变。抗清中,他也做了清军的俘虏。当清军用船只押送他离开家乡松江时,绝望的陈子龙抱住看守士兵,一同滚进河里,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如愿以偿地留在了故土。
从南安军经赣州到达吉州时,文天祥已绝食五天,“余虽不食,未见其殆”。赣江流到吉州,水量浩大而水流平缓,江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沙洲。其中,位于吉州城下那座最大的沙洲,名叫白鹭洲。那里,留下了文天祥青年时期孤灯夜读的记忆。
如今的白鹭洲如同多年来一样,古木参天,野花竞秀,林子里还藏着一所学校。白鹭洲上建学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文天祥时代。
1240年,文天祥还是五岁的孩子时,吉州知府江万里于白鹭洲创办书院,聘请宿儒欧阳守道为山长。十五年后,赣江春潮初涨时,二十岁的文天祥从家乡庐陵县富田镇来到白鹭洲书院,从欧阳守道读书。仅仅一年多后,文天祥便在科举考试中高中状元。并且,该科六百零一名进士里,吉州竟占四十四名,且大多数都出自白鹭洲书院。与文天祥同科的进士,还有宋末遗民诗人谢枋得和与文天祥并称的陆秀夫。另值一提的是,文天祥后来还成了一直欣赏他、奖掖他的欧阳守道的侄孙女婿。至于同样欣赏他、奖掖他的江万里,文天祥将会在十八年后与他在长沙再次相逢。那时,国家已经危若累卵,江万里也垂垂老矣,他一再告诫文天祥:“吾老矣,观天时人事,必当有变。世道之责,其在君乎,君其勉之。”见面第二年,元军攻陷江万里居住的饶州,他跳入后花园水池自尽。那方深潭般的水池,是他听说元军攻破军事重镇襄阳后令人挖掘的,名曰止水。当时,“人莫谕其意”。等到他跳池后,他的儿子和左右也跟着跳,以至“积尸如叠”。
当静卧于船上的文天祥透过船窗看到白鹭洲熟悉的漠漠烟树时,他是否会想起年轻时在香樟树下与欧阳守道和江万里吟哦推敲的往事呢?
就在白鹭洲附近,一个老朋友悄悄摸到文天祥的船上。老朋友叫张毅夫,不仅是老朋友,还同是吉州老乡。张毅夫性情耿介,文天祥身任要职时,多次推荐他出来做官,张毅夫一律推辞不就。文天祥做了元军俘虏,张毅夫却找上门来。他对文天祥说:“今日丞相赴北,某当偕行。”
几个月前,和文天祥一同自广州出发,陪他前往北方的从者共有七人,随着时日迁延,或死或逃,此时只剩一个叫刘荣的还跟在身边。而真正能与文天祥声息相通、互相勉励的,则只有同为俘虏的邓光荐。现在,多了一个张毅夫。
踏上文天祥乘坐的小船,老友张毅夫一直紧紧相随。到达大都后,文天祥被关押于兵马司狱中,张毅夫在附近租了房子,“日以美馔馈”,文天祥才得以几年间从不吃元朝提供的任何食物。张毅夫为文天祥送了四年牢饭,直到文天祥就义。此前,张毅夫悄悄制作了一只木匣子。文天祥受刑后,张毅夫就用这只匣子细心收藏了文天祥的头颅,又想方设法火化了文天祥的尸体。然后,他带着文天祥的遗骸回到吉安,交给文天祥的继子安葬。
吉安市富田镇一个叫虎形山的山谷里,青黛的林表传来阵阵鸟啼,我在那里找到了文天祥的陵墓。墓前,石俑静立;广场上,巨形文天祥雕像气度森严。我带着儿子,遥向这位先贤鞠了三个躬。虽万千人,吾往矣
作別了魂牵梦萦的桑梓之地吉安,文天祥不像之前那么孤独了。他知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既然不能死在家乡,那死在其他任何地方也就没了区别。
日夜奔流的赣江一路喧哗北行,于星子县注入鄱阳湖。文天祥的小船也顺流北行,横渡了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后,来到庐山脚下的湖口,并由湖口进入长江。此时,故乡吉安早已远了,就连江西,也成永别。
六朝古都南京,是文天祥北行途中停留最久的地方。在那里,邓光荐因病躯沉重,被送往天庆观就医。文天祥也因几个月舟车劳顿,加上绝食而元气大伤。这样,文天祥在南京暂住了两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