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文天祥一生中代价最昂贵的一顿饭。
中午,文天祥下令疲惫的队伍在一座小山坡上停下来。他坐在一张铺有虎皮的交椅上,才吃了几口,元军突然从天而降。他甚至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就与大批部下一起成了俘虏。
因为活捉了南宋丞相,那名元军将领也得以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千户王惟义。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师长或团长。
为了纪念这顿不同寻常的午饭,后人在文天祥被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方饭亭。至今,方饭亭还矗立于广东省海丰县一所中学校园内。亭子前,一块长条形的石碑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一饭千秋。
被俘后,文天祥立即启动紧急预案:自起兵勤王与元军周旋以来,他身上就备有一种称为脑子的毒药。所谓脑子,是宋人对龙脑香的俗称。龙脑香是一种高大乔木的树脂的提取物,又称冰片。
尽管文天祥火速吞服了二两脑子,却没能如愿自杀,只是接连拉了十来天肚子。对此,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有解释。他指出,服脑子自杀,得用热酒吞服。被俘的文天祥根本没法找到热酒,只好胡乱捧了几口水田里的污水。
既然自杀未果,文天祥决定活下去,慢慢寻找逃跑的机会。
然而,上天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随着他离南中国海的涛声越来越近,他将悲哀地看到,他矢志效忠的大宋王朝如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他要从中国大陆尽头北上,行程五千多里,抵达燕山脚下的大都(今北京)。他将在百感交集中,最后一次行走于这片辽阔大地,像是为了与他热爱过的山河做一次漫长而悲怆的诀别。绝望的人亲眼看着国家灭亡
亲临崖山之前,我曾多次想象,那片庇护过二十万南宋军民和几千条船只的水面,应该惊涛拍岸,横无际涯。然而,当我登高远眺,才发现想象与现实相去甚远:目力所及的远方,是一条几百米宽的大河,河面平缓,静水深流,几十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忙碌。至于大海,它还在山那边的远方。
近八百年的时光太过久远,不仅意味着将近四十代人的新陈代谢,也意味着山河面貌的巨大改变。比如我看到的这片水面,在文天祥的时代,的确能在高处望见江海相接的蔚蓝色大海。
那时候,珠江八大入海口之一的潭江,就在崖山附近汇入南海。入海前,丰沛的江水形成了一汪湖泊,称为银洲湖。银洲湖外,崖山和汤瓶咀山东西相峙,峭立于江尾海头,如同半掩半开的门,因而,人们将它称为崖门——那时候,写作厓山、厓门;后来,改为崖山、崖门。
文天祥出生于1236年。他出生前两年,崛起于北方草原的蒙古联合南宋,共同灭掉金国。在蒙古强大而金、宋弱小的情况下,三国鼎立或许还能对蒙古有所制衡;金国既灭,虚弱的南宋不得不独自面对虎视眈眈的蒙古。随着忽必烈灭大理,南宋从此陷入蒙古的南北夹击,国势愈发艰危。
1274年,也就是文天祥三十九岁那年,宋度宗去世,已于三年前建立元朝的忽必烈乘南宋国丧之机出兵,一路势如破竹。一年多以后,元军兵临南宋首都临安(今杭州)。在太皇太后谢道清主持下,后来被元朝封为瀛国公的小皇帝宋恭帝投降。两个月后,另一个小皇帝宋端宗在福州即位。过了两年,疲于奔命的宋端宗病死于广东湛江硇洲岛。随即,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小皇帝赵昺继位。这时候,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南宋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二十万不甘亡国的南宋军民在陆秀夫和张世杰的率领下辗转来到崖山。与硇洲岛不同,崖山更具地理上的优势。这一点,明代《崖山志》说:“崖山在大海中,两山对峙,势频宽广,中有一港,其口如门,可藏舟,殆天险也,可扼以自固。”
在崖山,南宋军民伐木建屋,并为小皇帝和杨太后修建了一座名为慈元殿的行宫。一时间,小小的崖山一带,三千余座房屋连绵起伏,形成集市,史家把这时的宋朝称为行朝——相当于惨淡经营的流亡政府。
但是,志在消灭南宋的元军不会听任行朝继续存在。
文天祥被俘后,元军主将张弘范下令把他押送到自己驻扎的潮阳。其时,张弘范正在为进攻崖山做最后准备。当张弘范从潮阳赶往崖山时,特意把文天祥也带上了。
文天祥既是南宋丞相,又是状元出身;既是南朝最具人望的知名人士,也是抵抗運动的主要领袖。如果能让文天祥投降,并令其说服张世杰等人也放弃抵抗,必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船队还航行于海上时,张弘范令手下逼文天祥写信劝降。文天祥的回答却是一首诗,那就是我们从小就耳熟能详的《过零丁洋》。
零丁洋地处珠江口外,包括从深圳到珠海的广阔海域,因内、外零丁两岛遥遥相对而得名。行驶在G94珠三角环线高速上时,不远处风平浪静的水面,就是心仪已久的零丁洋。那一刻,很自然地,我想起了文天祥,想起了他的敌人张弘范。他在读到文天祥那首诗时,也深为感动,连声说:“好人,好诗。”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感动归感动,张弘范却不可能因感动而对文天祥网开一面。恰恰相反,他要从精神上摧毁文天祥,以便文天祥为元朝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