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后,邓光荐继续留在南京,而文天祥必须北上。当执手作别时,他们都知道这既是生离,也是死别。邓光荐感叹时运不济,“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文天祥则表示,“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同样是在南京,两个囚徒还干了一桩十分风雅的事:邓光荐编定了他的诗集《东海集》,文天祥为诗集作序。
农历八月底的江南,菊黄蟹肥,当富于情趣的江南士人忙于登高把酒时,同为江南人的文天祥却不得不再次踏上路途。文天祥知道,只今一别,杏花春雨的江南,从此将恍如遥远的前世。驿站里,他留下两首泣血之作,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草合离宫转夕晖,
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
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
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日,
化作啼鹃带血归。
文天祥从南京出发,经真州下扬州。在扬州,他结束了长江上的航行,转入运河,由东下而北上。此后,他将次第经过高邮、宝应、淮安、邳州、徐州、鱼台、济宁、宁阳、东平、陵县、献县、河间、保定、范阳,进而到达元朝首都大都。
这一路,依赖南北大动脉大运河,文天祥大多时候以舟代步。享国一个半世纪的南宋,拥有的是半壁河山,它先后与北方的金国和蒙古(元朝)对峙,长期以秦岭—淮河一线作边境。身为南朝人,渡过长江,尤其是进入长年征战的两淮地区后,眼前都是陌生而刺目的异国景象,“漠漠地千里,垂垂天四围。隔溪胡骑过,傍草野鸡飞”。至于征雁南飞,寒蛩夜唱,这对一个敏感的囚徒来说,都是无穷无尽的黍离之悲。总之,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江南渐行渐远,如同崖山下沉入大海的故国。
与此同时,随着大都越来越近,文天祥也越加明白,逃脱已无可能。他的死志也更加坚定。因而,斯时的文天祥便有一种潜意识行为:他不断寻找精神上的知音与同道。沿途经过的地方,那些历史上涌现出的忠贞者、节烈者,不论男女尊卑,都带给文天祥一种异样的温暖。这种温暖,大抵缘于吾道不孤的欣慰。他不断写诗作文,以抒胸臆,以证大道。
微山湖之南的徐州,大运河横贯境内,自古就是交通要津。九月初九,古人遍插茱萸、登高饮酒的重阳节,风尘仆仆的文天祥解鞍少驻。在徐州,他寻访了城东的一座楼。这座楼叫燕子楼。
最初的燕子楼建于唐朝,是镇守徐州的节度使张愔为爱妾关盼盼所建。白居易和张愔是朋友,曾与关盼盼见过面,他笔下的关盼盼,“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张愔死后,关盼盼拒绝了众多求婚者,在燕子楼上度过了寂寞孤独的后半生。
对这些典故,饱读诗书的文天祥烂熟于胸。他登上燕子楼凭吊关盼盼。美人芳草,从来都是中国士大夫骨子里最深刻的隐喻,关盼盼为张愔守节不移,很自然地被文天祥比附为自己对大宋朝的满腔忠贞。他在徐州写下的《燕子楼》,与其说是对关盼盼的褒扬,毋宁说他在借关盼盼之酒杯,浇自家胸中之块垒。
因何张家妾,
名与山川存。
自古皆有死,
忠义长不没。
但传美人心,
不说美人色。
告别燕子楼九天后,文天祥抵达山东陵县,也就是今天的德州市陵城区。唐代时陵县是平原郡郡治所在地,而平原郡又和另一个如今人所皆知的名人有关,这个人就是书法家颜真卿。关于颜真卿,很多人只知道颜体,却不知道颜真卿本人也是忠贞之士。安史之乱前,颜真卿被贬平原郡,及至安禄山作乱,以为他乃一介书生,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但颜真卿坚守孤城,有效地牵制了叛军。后来,李希烈作乱,颜真卿奉旨前去切责,被叛军所害。
行经颜真卿坚守过的陵县,文天祥必然想起这段尘封的往事。见贤思齐,更何况,在对前贤的缅怀与纪念中,还能获得一种精神力量的加持。为此,文天祥写诗感叹:“乱臣贼子归何处?茫茫烟草中原土。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
另值一提的是,与颜真卿同样忠烈的,是他的堂兄颜杲卿。他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俘虏后押到洛阳,面见安禄山时,他瞋目大骂,为安所杀。后来,当文天祥被关押在大都狱中,他在他最知名的作品《正气歌》里,历数天地正气,把颜杲卿与博浪沙刺秦的张良、冰雪中持节的苏武和困守孤城的张巡等人相提并论。
1279年农历十月初一,文天祥终于被押送到了目的地:大都。
那是一个小雪后的早晨,残星在天,寒气逼人。文天祥骑在马上,听着村野小店传来的一声声鸡啼,一大早就上路了。当天,他们进入了自五代十国起就被少数民族占据的大都。这座气势萧森的北方重镇,自脱离中原汉族王朝之手,到文天祥时代已有三百余年了。
文天祥在会同馆的一间破屋里关押了五天后,被移送到兵马司狱中。对文天祥的态度,随着元朝君臣的威逼利诱而不断变化。但无论是“枷项缚手”,还是“供帐饮食如上宾”,都无从改变文天祥的意志。
此后四年间,也就是从四十三岁到四十七岁,文天祥的最后岁月都是在狱中度过的。北京东城区府学胡同有座文丞相祠,是明代洪武九年(1376年)在文天祥被囚地始建的,现在祠内有一棵相传为文天祥亲手种下的枣树。枣树倾斜向南,与地面约成四十五度角,似乎回应着主人的诗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