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沃洛嘉这次来访,装束整齐,穿着燕尾服,打着白领结。索菲雅·利沃芙娜走进客厅里,他吻她的手,为她身体不爽而真诚地表示难过。后来他们坐下来,他就称赞她那件便服。
“昨天跟奥丽雅见过面以后,我心里很乱,”她说。“起初我感到害怕,而现在却羡慕她了。她好比牢不可破的山岩,谁都休想搬得动它。可是,沃洛嘉,难道她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难道活生生地埋葬自己才算是解决了人生问题?要知道,那是死而不是生啊。”
一提起奥丽雅,小沃洛嘉的脸上就现出感动的神情。
“您,沃洛嘉,是个聪明人,”索菲雅·利沃芙娜说,“请您指点我,好让我也能象她那样行事。当然,我不是个信徒,不会进修道院,不过我还是可以做些性质相似的事。我生活得不轻松啊,”她沉默一阵以后,接着说。“您指点我吧。……告诉我一种可以使我信服的办法。您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好。”
“一句话?好吧:砰地一声响!”
“沃洛嘉,为什么您看不起我?”她痛心地问道。“您跟我讲起话来,原谅我这样说,总是用一种纨袴子弟的特别口气,不象是对朋友,对正派的女人讲话。您很有成就,您喜欢科学,可是为什么您从来也不对我谈科学呢?为什么?我不配吗?”
小沃洛嘉烦恼地皱起眉头,说:
“为什么您忽然需要起科学来了?也许您还需要宪法吧?
或者需要鲟鱼肉烧辣根?”
“哦,好吧,我是个一无可取、渺小庸俗、品行不端、浅薄愚蠢的女人。……我干过许许多多错事,我心理变态,道德败坏,我活该受到轻视。可是话得说回来,您,沃洛嘉,年纪比我大十岁,我的丈夫比我大三十岁。我是在你们眼前长大的,要是你们乐意,你们就可以随意把我培养成任什么样的人,哪怕培养成天使也未尝办不到。可是你们……”她的嗓音颤抖了,“这么可怕地对待我。亚吉奇年纪老了却跟我结婚,您呢,……”“哎,得了,得了,”沃洛嘉说,坐近一点,吻她的双手。
“让叔本华⑨
去谈哲学,去证明他要证明的事吧,我们呢,还是来吻这两只小手的好。”
“您看不起我,但愿您能知道我为这种态度多么难过才好!”她迟疑地说,事先就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话。“但愿您知道我多么希望变个样子,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我一想到这里就十分兴奋,”她说,果然兴奋得流下泪来。“我想做一个诚实纯洁的好人,不做假,有生活目标。”
“行了,行了,行了,劳驾,别装腔作势了!我不喜欢这样!”沃洛嘉说,脸上现出不痛快的神情。“说真的,这简直象是演戏了。我们还是做普通人的好。”
她怕他生气走掉,就赶紧辩白,而且做出勉强的笑容来向他讨好,又讲起奥丽雅,讲到她一心想解决她的人生问题,开始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砰地……一声……响……”他低声唱起来。“砰地……一声……响……”猛然间,他搂住她的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痴迷地,仿佛在雾里似的,瞧着他那张聪明而讥诮的脸、额头、眼睛、漂亮的胡子。……“你自己早就知道我爱你,”她对他承认道,痛苦地脸红了,甚至感到她的嘴唇由于羞耻而抽搐起来。“我爱你。可是你为什么折磨我呢?”
她闭上眼睛,热烈地吻他的嘴唇,吻了大约有一分钟之久。虽然她知道这不正派,连他都会指责她,而且可能有使女走进来,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结束这一吻。……“啊,你在怎样折磨我呀!”她又说一遍。
过了半个钟头,他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以后,在饭厅里坐下来吃东西。她跪在他面前,贪婪地瞧着他的脸。他就对她说,她活象一条小狗,等着人家丢给它一小块火腿吃。后来他叫她坐在他的膝头上,拿她当小娃娃似的摇来摇去,嘴里唱着:“砰地……一声……响!”
临到他准备告辞,她就用热烈的口气问他:“什么时候?今天吗?在什么地方?”
她伸出两只手凑到他的嘴边,好象要用手去抓住他的答话似的。
“今天恐怕不方便了,”他沉吟一下说。“明天也许行。”
他们就分手了。午饭前,索菲雅·利沃芙娜坐上雪橇到修道院里去找奥丽雅,可是到了那边,人家告诉她说奥丽雅外出为死人念赞美诗去了。她从修道院里出来,又坐上雪橇去找她父亲,也没在他家里碰到他,然后她就换一辆雪橇,毫无目的地串大街,走小巷,照这样坐车一直游逛到傍晚。不知什么缘故,她老是想起她那脸上带着泪痕、坐立不安的姑母。
到晚上,他们又坐上三套马的雪橇,到城郊饭店里去听茨冈人唱歌。当他们再次路过修道院的时候,索菲雅·利沃芙娜想起奥丽雅,不由得心惊肉跳,因为她思忖,对她这个圈子里的姑娘和女人来说,除了坐着三套马的车子不停地逛荡,说谎,或者索性进修道院去扑灭生机以外,就没有别的出路了。……第二天索菲雅·利沃芙娜去赴幽会,然后又孤身一人坐在街头的雪橇上跑遍全城,心里想着她的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