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又在开玩笑,若尔日!”
“一点也没有。这种职务也许并不使我满意,不过,对我来说,它毕竟比别的工作好。我在那儿已经习惯了,那儿的人都跟我一样。无论如何,我在那儿不能算是个多余的人,我觉得在那儿还过得不错。”
“您痛恨官场,您讨厌做官。”
“是吗?要是我递上辞呈,述说我的幻想,飞到另外一个世界去,那您以为,对我来说,那个世界就会比官场少可恨些吗?”
“您为了反驳我,甚至甘愿毁谤自己,”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不痛快地说,站起身来。“我后悔不该开始这场谈话。”
“您何必生气呢?我并没有因为您不做官而生气啊。各人总是按各人的心意生活的。”
“那么,难道您是按您的心意生活?难道您感到自由?您一辈子写那些违背您信念的公文,”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接着说,绝望地把两只手合起来一拍,“在上司面前低声下气,给上司拜年,再就是打牌,打牌,打牌,而且主要的是您得为您所不可能喜爱的那种制度服务。不,若尔日,不!您不该开这种玩笑。这太可怕了。您是个有思想的人,只应当为思想工作。”
“真的,您把我错看成另一种人了,”奥尔洛夫叹口气,说。
“您干脆说您不想跟我谈话好了。您讨厌我,就是这么回事,”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含着眼泪说。
“您听着,我亲爱的,”奥尔洛夫在圈椅上坐正,带着教训的口气说,“刚才承您的情,说我是个有学问、有头脑的人,那么,教导一个有学问的人就只会弄巧成拙。您刚才称呼我是有思想的人,您心目中所指的那些渺小的和伟大的思想,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因此,如果我宁可做官和打牌而不要那些思想,那我总有我的道理。这是一。第二,据我所知,您从来也没有做过官,您对政府官职的判断只可能是从传闻和坏小说里得来的。所以我们不妨就此说定:不谈那些我们早已知道的事情,也不谈那些我们没有资格评论的事情。”
“为什么您对我说这种话?”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说,退后一步,仿佛吓坏了似的。“为什么?若尔日,看在上帝分上,您该清醒一下!”
她的说话声颤动一下,断了。她分明想忍住眼泪,可是忽然大哭起来。
“若尔日,我亲爱的,我完了!”她用法国话说,很快地在奥尔洛夫面前跪下,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我痛苦极了,我筋疲力尽,我再也受不住了,再也受不住了。……我小时候,折磨我的是我那可恨的、淫荡的后娘,后来是我的丈夫,现在呢,是您,您。……我发疯般地爱您,而您却用讥诮和冷淡来报答我。……还有那个可怕的、老脸皮的使女!”她哭着说下去。“是啊,是啊,我明白,我不是您的妻子,也不是您的朋友,而是一个因为做您的情妇而得不到您尊敬的女人。
……那我自杀就是!”
我没有料到这些话和这场痛哭会对奥尔洛夫产生那么强烈的影响。他脸红了,身子不安地在圈椅上扭动,脸上的讥诮神情消失,现出茫然的和孩子般的恐慌模样。
“我亲爱的,我对您赌咒,您没有了解我的意思,”他慌里慌张地嘟哝着,摩挲她的头发和肩膀。“请您原谅我,我求求您。我不对,而且……我恨我自己。”
“我刚才的诉苦和牢骚侮辱了您。……您是个正直的、宽宏大量的……天下少有的人,这一点我随时都能体会到。可是这些天来我苦恼透了。……”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猛的搂住奥尔洛夫,吻他的脸。
“只是您别哭,千万别哭了,”他说。
“不哭,不哭了。……我已经哭够,心里轻松了。”
“至于那个使女,明天一定不要她再留在这儿,”他说,身子仍旧不安地在圈椅上扭动。
“不,让她留下,若尔日!您听见吗?我再也不怕她了。
……小事不应当放在心上,不应当胡思乱想。您说得对。您真是个天下少有的……了不起的人!”
她很快就止住了哭。她在奥尔洛夫的膝盖上坐下,睫毛上闪着还没有干的泪花,低声细语地对他讲了些动人的话,象在回忆童年和青年时代。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吻他,细细地看他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和他表链上的表坠。她讲得入了迷,由于挨近她所爱的人而陶醉了。大概刚才的眼泪洗净了她的灵魂,使她的灵魂充满了生气,总之她的说话声显得异常纯洁诚恳。奥尔洛夫抚弄她那栗色的头发,无言地把她的手送到他的唇边吻着。
后来他们在书房里喝茶,齐娜伊达·费多罗芙娜大声念一些信。到十二点多钟,他们就去睡了。
这天晚上我胸口痛得厉害,直到凌晨还没睡暖和,睡不着。我听见奥尔洛夫从寝室里走出来,到他的书房去。他在那儿大约坐了一个钟头之后,摇了摇铃。我身上痛,而且疲乏得很,忘了一切规矩和礼貌,只穿着内衣,光着脚往书房走去。奥尔洛夫穿着睡衣,戴着睡帽,站在门口等我。
“叫你的时候,你得穿整齐了再来,”他厉声说道。“再拿几根蜡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