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走亲戚,带小外甥去小店买花炮。回来路上听见有人喊他名字,我正要回头,却听小外甥压低声音说:“快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溜烟跑回家了。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愣愣地站在远处,无所适从的样子。
回到亲戚家,小外甥说那个孩子是他同学,不过大家都不跟那个孩子玩。那个孩子有时撵着跟人家玩,有时候又会莫名其妙地骂人,甚至动手,下手还特别重,有次把一个男生的耳朵都打出血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小外甥的爸爸——我的表弟说,可能是没人管,那孩子的妈妈几年前跟人“跑了”,他爸在外面打工,不怎么回来,都是爷爷奶奶在带孩子。
父子俩的话帮我拼凑出这个孩子的处境:他打小没有父母照顾,家里经济条件较差。他既孤單又暴躁,想靠近同学,又无法采取正确的方式,才弄成这个局面。
我力劝小外甥对他好一点,还想买个礼物让小外甥送给他,小外甥统统不以为然。我想这也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就给他们老师写了一封信,放在小外甥书包里,让他开学时交给老师。
我不知道最后这封信会不会交到老师手里,也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觉得我多管闲事?或者轻蔑地一笑,丢到一旁?这些都有可能,但是不这么做,我心里总是不安。
倒不是我天性善良,更多的是不安全感使然。这种不安全感包括两方面,一是我担心将来会在社会新闻里看到这个孩子。
这些年看新闻里的恶性事件,很多作案者都有被伤害的童年——有人拒绝倾听他们的故事。倾听并不意味着原谅,只是让人思考,有没有可能事先防范。如若他们都能够被命运公正对待,有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我一直害怕不公正引起的敌意。“用爱发电”是个笑话,但是不公正会使人与人之间缺乏体谅,社会各阶层之间更加紧张,整个社会充斥着戾气,即便人们丰衣足食,也不能免于恐惧。
《红楼梦》里薛宝钗就深谙这一点。探春把土地承包给那些“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人,这样能够提升效率,让土地最大化地实现价值。但是,有获利的人,就有吃亏的人,宝钗敏锐地指出:对于没有分到土地的人,这是不公正的。
首先,都是大观园的建设者,“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一言以蔽之,每个人都应该享受红利。
其次,假如你仗着某些先天优势,“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那么,对不起,谁也不是没有杀伤力的,“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地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
看宝钗这两段话,不得不服,这是充满智慧的洞察幽微,也是具有政治意识的大格局——顺带说一句,批评林妹妹不够贤良淑德,固然是跟玫瑰花苛求白菜的重量,说宝姐姐没有少女心、真性情,是否同样也是削足适履,要把全世界装进自己那一副模板里呢?
总之,在探春发动的“土改”现场,宝钗点明了其间的不公正,也告知不公正会带来危险——谁也别想做个若无其事的既得利益者,否则就是惹火烧身。
这是第一个层面上的不安全感,还有更深层面的,是我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自己。我们即使没有输在起跑线上,也有可能输在终点线前。在这个阶层不断翻滚的社会,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
就像刘姥姥来荣国府打秋风,少见多怪,丑态百出,被黛玉、妙玉等人鄙视。然而,刘姥姥家从前是阔过的,贾家以后也会败落。刘姥姥身上有着贾府诸位的未来,只是当时他们看不见而已。
我们常常以不知为知之,像林黛玉跟贾宝玉说:“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
宝钗则深知明天不可知,因此暗中照顾邢夫人的侄女、贾家的穷亲戚邢岫烟。与其说是她心地善良,不如说她是在暗中救济那个可能的自己,未必是希望邢岫烟知恩图报。所谓底层,也是我们心里的那个“底”,只有大家都过好了,我们这些暂时的既得利益者才不会那么害怕下坠。
说自己是既得利益者,似乎有点大言不惭——我没钱、没权、没有职务,连职称也不过是多年前评的中级,但我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占了便宜的那一类。
许多年前我去参加同学会,心中感慨:这真是一个“拼爹”的世界啊。
我自以为没有“拼爹”,自己找工作,在网上写文章,被出版社发现。但朋友指出:“如果你出生在最底层,你可能连本课外书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写作了;遇到挫折,你也没本钱扛过去;一次大考考不好,就得回家务农——在这个世界上,你已经是比较幸运的那一类。”
我一直记得那次谈话,并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某些时候,吃点亏就当上税了,为这个社会变得更加公平添砖加瓦了。
我告诫自己节制欲望,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不要跟比自己处境差的人计较,对所有的快递小哥都客客气气,即使他们迟到了,也要说“谢谢”。有一次,朋友聚会,那个送外卖的小哥把我点的汤全洒了,我没有说什么,更没有给他打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