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街头的洪望楠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离别了一年的上海,是他自小跑到大的福州路,不绝于耳的家乡话,匆匆忙忙的小职员,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他曾经以为这个城市是属于他的,但此刻的他却实在像是个异乡人:亚麻色西装,黧黑的皮肤,草编礼帽,墨镜,南洋华侨似乎都是这种鬼样子。
洪望楠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江平燹,这个名字很有些诗意:以平生所学,平天下兵燹。不过旅馆门房却探究不出任何诗意,挠着后脑勺问他最后一个字念什么,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念燹,跟‘危险’的‘险’字一个音。”
旅馆房间简朴洁净,洪望楠推开一扇朝南的窗户,阳光和树影不失时机地透过来,一只蝉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不远处的楼上,有人拉胡琴吊嗓子,好像要跟鸣蝉比赛谁声音更好听。这些久违的场景难免勾引起洪望楠几分思亲的惆怅,不知父母是否安好,不知多颖是否也在念他……可惜眼下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探亲,也不是谈情说爱。
不过打个电话总是可以的,他鼓励着自己走出房间,在旅馆斜对面找到一间电话亭,拿起话筒,对接线员报出一串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数字。孙碧凝的声音很快从话筒中传了出来:“喂?哪一位啊?”
听到母亲的声音,洪望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喂,喂喂,谁啊?”孙凝碧提高了嗓门儿。
洪望楠握紧话筒,极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姆妈,是我。”
“啊?”孙凝碧一声惊叫,“望楠!儿呀,你终于来电话了!快跟妈说下,你最近好吗,为什么还不回来啊?姆妈真想死你了!”孙碧凝因为这意外惊喜陡然语无伦次起来。
“姆妈,我在香港,暂时还不能回去。”洪望楠有些惭愧,欺骗母亲的滋味并不好受,“爸爸身体还好吧?小妹还好吧?”
“都好都好!哎,我说望楠,你怎么不问问阿颖啊……”孙碧凝的笑声穿透了电话线,接着又是一番问长问短,洪望楠的思念之苦很快被温暖全面包围了。
开心并未持续多久,洪望楠注意到有两个人在旅馆门口鬼鬼祟祟地转悠,过了一会儿,一个走了进去,一个仍把守在门口,后来,进去的人出来跟门外的人会合,交头接耳。这让他警惕起来。
孙碧凝说:“你爸过来了,让他跟你说几句话!”
电话里传来洪涧琛的声音,洪望楠却必须挂电话了,他有秘密任务在身,一切都要小心行事。
洪望楠返回到旅馆门口,那两人直勾勾盯着他,其中一个忽然开口:“洪先生!”
洪望楠并不理会,依旧朝里走。另一个男人冲到洪望楠跟前:“先生等一等。”
洪望楠停下脚步,假装一脸疑惑:“叫我?”
“请问您是洪先生吗?”
“对不起,您认错人了。”洪望楠不动声色地自两人之间穿行而过。他来到柜台前,低声招呼门房,问有没有人给他的房间留信,门房翻了翻档案,然后把一个小纸包递给洪望楠。
回到房间,洪望楠很仔细地解开那个茶叶行的纸包,里面确实是一包茶叶。他用手指在茶叶里细细摸索,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又拿起那张包装纸仔细看,灯光下,纸上印着绿色的图案,每一个绿色的菱形中间都有草书的“永青”字样。然后他发现纸张下面印着小小的一行字,是茶叶行的地址。
傍晚时分,洪望楠到了永青茶行。茶行颇具规模,四扇屏风隔出一片空间,透过屏风上的纱帘,能看见两张红木小方桌,以及围桌的鼓形凳子,供客人品茶使用。洪望楠从口袋掏出那包茶叶,放在柜台上。
茶行老板三十来岁的年纪,身材瘦削,面带客气的微笑。看到那包茶,他马上走过来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洪望楠问老板:“这是贵行的茶叶吧?”
老板看了眼包装,点头称是。洪望楠放缓了语气:“今天有个朋友送给我的,我喜欢,想给家里人多买一点儿。”
“好啊,就要同样的毛峰?不尝尝我的猴魁?”老板眼里透出一丝亮来。
洪望楠点点头说:“那就尝尝。”
老板指着屏风内说:“请到那里坐一会儿,茶马上泡出来。”
转过屏风,老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表情变得郑重,声音也低沉下来:“我叫季家鸣,欢迎你回上海。”
洪望楠上前握住季家鸣的手:“你好!”
季家鸣扫了一眼屏风外,低声说:“本来想在茶叶包里给你留个条子,想想还是不好,万一多事的人打开它……满城都是日本人雇佣的狗。”
洪望楠不由得对季家鸣的细心表示佩服,这个人看上去不简单,从他的言谈举止里可以看出一种老练和从容。他很快沏出茶来,洪望楠端着细巧的紫砂茶杯品了一口,有些感叹地说:“上海跟我走的时候比,味道不一样了。”
季家鸣好像不喜欢说废话,“日本人在探听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准确方位,他们的特务消息真灵,居然知道你回来了。”
洪望楠一惊:“怎么可能?”
季家鸣目光有些冷:“在香港住旅店,你是不是用了真名?”
洪望楠皱眉不言语了,季家鸣含蓄地警告说:“所以啊!日本人把笕桥的中央飞机制造厂炸了,现在美方和国民政府刚签订建立新厂的合约,他们就在想点子破坏,你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苦头可要吃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