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晓辉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志游离。他能够带着重伤回来已经是个奇迹,但是奇迹显然还不够,桑霞在驾驶室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她带着惊惧,伸手在贺晓辉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终于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桑霞端来一杯水,贺晓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怎么……又来了?”
桑霞冲他微笑:“这句话你问了我三遍了。”
“因为……因为你没有……回答我。”
“我刚才给你洗了伤口,伤口很深,我怀疑,子弹还留在里面。”
贺晓辉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怀疑……”
“为什么?”
“因为……子弹就在里面……”
“那怎么办?”
贺晓辉突然咳嗽起来,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颈后塞了一个枕头。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来,他也并非是铁打的。
桑霞到门口洗脸架上抽下一块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贺晓辉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浆说:“弹片在这里……肺上……”
贺晓辉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紧……别怕……我身上不止一块弹片,加上这片,有三片……”
“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贺晓辉闭着眼睛,昏昏地摇摇头。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折扇拿出来,为他轻轻扇风。隐约听到贺晓辉口齿不清地说:“紫兰……紫兰……”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些,他的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紫兰……”声音忽然停止了。
桑霞用指尖轻轻拨开他的眼皮,浑浊,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抱住头,慢慢蹲下来,希望自己尽快理清思路。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狂奔出弄堂,向马路上冲去。她想打电话给一个人,那个人也许可以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
从会馆回来,喝完了酒后的洪望楠依然无法让自己安静。他的眼神像梦,虚无,空洞,缥缈。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脑海闪出一连串的桑霞。动态的桑霞,静态的桑霞,专注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闭上眼睛。这种念头怎么什么时候都插得进来?
他睁开眼睛,掏出皮夹子,里面放着一帧小照,是他和王多颖的合影,上面题字为:望楠多颖订婚纪念,民国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里,照片上的一对男女都理所当然该成眷属。可是在他眼里,这一切理所当然却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他用那张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语:“阿颖,对不起……”
门外有人打铃,是季家鸣:“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赶过去,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洪望楠有些吃惊:“谁把消息传递给你的?”
季家鸣的表情显得很生硬:“你先别问我。你先回答我,你母亲是真病了?”
洪望楠羞愧万状:“我知道,我犯了错误。”
“何止错误?你差点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里,谁能保证你经得住他们的刑讯?”季家鸣在房间来回走动,“经不住的话,他们就会撬开你的嘴,从你嘴里得知刚落成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在什么地方,第一批投产的是什么飞机,哪些厂房是组装飞机最核心的发动机……他们会把这些厂房精确的经度和纬度都从你嘴里抠出来……我们就这一个飞机制造厂啊!已经两度搬迁,两度被炸毁……”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断季家鸣:“住嘴!这点我比你清楚多了!”
季家鸣逼视着洪望楠:“上级都快急疯了,因为厂里严重缺乏熟练技术骨干,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联系和已经联系上的笕桥老厂的技术骨干都会被你牵连!”
“你住口!你从哪一点看出来我洪望楠会干那种贪生卖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么无耻?”
季家鸣冷笑:“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九岁。你不知道人藏着多少无耻,不知道你自己藏着多少无耻。你要到酷刑面前,才发现你有多无耻。”
“那是你,你也许藏着不可估量的无耻!”洪望楠愤怒得几乎难以自持。
季家鸣坐下,缓缓地说:“我一定藏着相当可观的无耻。你不必用这种揭露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恨别人的无耻,就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同样情形下或许还不如别人。”
他居然连无耻都可以表达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着这张可恶的脸,猛然起身走到门口,“我现在请你出去!我明天会直接跟上面联系,让他们另外给我派联络员!”
季家鸣无动于衷:“我已经把你今天的过失向上级报告了。他们会给你记过的,而且他们决定由我来监督你的工作。”
“你快走吧,不然你那点无耻已经藏不住了!”
季家鸣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没关系,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确保你的无耻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来,不被他们烧红的烙铁烙出来。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发现自己有多无耻。”
门在季家鸣的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来,向枕头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么一闪,闪到他眼前。他翻了个身,却又是另一个角度的桑霞,这个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
洪望楠躲不开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对幻觉中的桑霞说:“人是这么个无耻的东西。假如我们今生还能见面,我们讨论一下无耻这个深奥的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