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辛看到洪望楠满腔豪情的样子,又本能地反感起来。洪望楠那神情像极了以前的自己,与其说是反感洪望楠,倒更像是反感过去的自己。但是洪望楠太可怕了,洪望楠让他觉得“爱国”这件事简直就像瘟疫一样,无法逃脱,无法快乐。他企图转移话题,苦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已经出生了。你也不小了,快结婚吧,别到后来跟我一样,来个老来得子,人的志向都磨没了。”
洪望楠像是在鼓励他:“你的志向不会磨没了的。你把你的日本老板都给辞退了,还不够有志向?”
闻辛对洪望楠的理解表示感激,叹息一声:“当不了救亡英雄,至少不当拿日本人钱的狗熊。”
“你以后的生计怎么办?”
闻辛颓然说:“活一天是一天。”
洪望楠反驳他:“你说这话可不是好父亲。孩子才两个月不到,每天都在长大,他活一天就要算一天的!”
闻辛不语了。洪望楠看了他一眼。谈话陷入冷场。
过了半天,闻辛忽然问:“我跟你去了内地,我的家眷肯定会得到照顾?”
洪望楠热切地看着闻辛,他从闻辛期待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希望:“你的工资,厂里会付得比日本老板多……”
闻辛打断他:“我是说老婆孩子的安全。”
“这可以由你自己选择。你可以让他们住在上海租界里,也可以让他们去重庆。”
闻辛想了想:“再给我两天考虑吧。”
洪望楠伸出食指:“一天,怎么样?”
闻辛不悦了:“真就差这一天两天的?”
洪望楠的语气很诚恳:“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上海,再从上海跟一批中央老厂的人秘密去香港。他们三天后就出发。”
闻辛最怕的就是诚恳,只好妥协:“好吧,一天就一天。我考虑好了,给你往上海发电报。”
洪望楠笑了:“不用花冤枉钱打电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天。”
闻辛焦躁起来:“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有两个孩子,还有老婆和佣人,怎么也要让我跟他们好好告别吧?”
“你需要多长时间跟他们告别,我就等你多长时间。路上你不想谈谈老中央厂的熟人?”
闻辛瞪着洪望楠,终于笑出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人,不如把我绑架了吧。”
洪望楠如实相告:“倒是有人想把你绑架到内地,被我拦住了。我觉得对一个有良知的科学家,绑架是伤害他的良知。”
闻辛一惊:“谁要绑架我?”
洪望楠轻轻摆摆手:“不会发生的事,就不要打听了。”
闻辛愣愣的,又是畏惧,又是错愕。洪望楠安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我先出去一趟,你从现在就可以抓紧时间考虑。”说完向前院走去。
闻辛叫住洪望楠:“你这么一说,我还考虑什么?就是要抓紧时间安排家眷的事情。顺便告诉你,从后门出去,向左拐,有一家山货店,卖的笋干很好,也比别家便宜,别空手回上海,也是要做人家姑爷的人了。”
洪望楠回过头,冲闻辛微笑着感谢:“那我就看看。我已经两三年没有闲情逸致逛商店了。”说着从杂院的后门出来,向左拐弯,朝马路对面走去。
后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老唐。他和小丁侦查了半天,发现杂院有前后门,他让小丁盯梢前门,自己来到后门。
刚点上烟,一抬头看见一个穿浅色丝绸长衫、戴草编礼帽的男子已经出来了,他吸了一口烟,眼睛盯着男子,然后不慌不忙地跟上去。他相信这个男子就是洪望楠。干别的也许不行,但看人这方面他是很有自信的:侦查盯梢二十多年,什么人应该是什么样儿,他鼻子一闻就能闻得出。
洪望楠慢悠悠地沿着马路向前走,老唐慢悠悠地跟着。
洪望楠走进一家山货店,一个正在掸尘的五十多岁的老板赶紧跟他鞠躬。他浏览着货架上的各种货物,心不在焉,或者说在急切地打发时间,好等到闻辛的最后拿主意。
“掌柜的,请教您啊,笕桥本地的山货什么最有名?”
老板满面堆笑:“上海人最喜欢的是这几种笋干,这几种腌笋,还有这几种小核桃。先生可以先尝尝。”说着把一个核桃钳子递给洪望楠。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洪望楠存心消磨时间,拿起一个小核桃,用夹子夹开壳子。
老板搬起门后的一个梯子,招呼洪望楠:“先生慢慢看,价钱我们都好商量。”说完扛着梯子到门外树下去挂“大减价”的旗子去了。
挂完了旗子,老板爬下梯子,梯子晃了一下,他发出“哎哟”一声。站在树下的老唐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抽他的烟,老板一下子看出来了:这是上海人。
洪望楠把几件挑好的山货和干货搁在木头柜台上。老板回到店里问:“门口那个上海先生不是跟你一道来的?”
洪望楠有些讶异:“哪个上海先生?”说着迅速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没看见任何人,疑惑地走回柜台前。
老板一边包扎货品,一边聊天:“站在树下抽烟的那个先生,我一看就晓得他是上海来的。笕桥小地方,镇上的人相互都是熟人。镇子外面驻扎的日本兵我们都看熟了,他们部队一调防,我们都能看出来是新到的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