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嘈杂的公和祥码头,船只进港出港,汽笛声此起彼伏。一队队搬运工,工蚁一般扛着跟他们身材体重不成比例的箱子或包裹在阳光下移动,他们将一个个藤编箩筐搬下一艘货轮,身后的货轮上挂着“吉隆坡——上海”的牌子。贺晓辉穿着纺绸长衫、戴着细蒲草编织的礼帽,漫步在码头栈桥的那一边,像一个提货的商家,不过心里却是焦虑的,怀表指针指向九点四十五分,桑霞依然没到。
桑霞被困在王家,当然是不能到码头了。她小声吩咐管妈,要管妈到屋顶假装晒衣服,从楼顶监视后院围墙外的动静。管妈到了二楼,果然看到几个持长枪的身影站立在围墙外。她火急火燎从房顶的梯子上爬下来,告诉了桑霞,桑霞听罢,走到厨房拿起一把铁锨,递给厨子老罗,说:“到后院去,不准任何人从墙头爬进来!”
老罗脸吓得白了:“他……他们都是有枪的!”
“他们不敢随便开枪,法国巡捕房的巡捕没有那么不讲道理!假如他们要进来,请他们一律从正门进!”桑霞说着推了老罗一把,老罗慌里慌张地走到门口,又胆怯地站住了。
桑霞严厉地看着老罗:“王太太一直把你们当家里人,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什么时候苛责过你?连你的子女,她都接到上海来念书、做工,现在太太家里有难,你们不帮她,于心何忍?现在是太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刻了!”
老罗握着铁锨,定了一下神,一咬牙冲了出去。
朱玉琼从阳台走进客厅,两腿几乎支持不住了。此刻弱小的她急需三伯伯赶回来救援,但是三伯伯却根本没听她说话直接说脱不开身。朱玉琼哭腔都出来了:“我的阿沐要是有一点儿好歹,你就不要进我的门了!”三伯伯吃了一惊,看来家里出大事了。
和三伯伯通完电话,朱玉琼从楼里款款走出来,她又换了一副面孔,和刚才屋子里哭泣的小女人简直判若两人:一件黑色香云纱旗袍衬着她白皙的肤色,一手夹着长长的烟嘴,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不知国仇家恨的女人。
站在树荫下的巡捕班长和便衣马上都站起来,神色和姿态马上客气许多:“打搅您了……”
“是够打搅的!不然我一早上都是做大牌的手气!”说完这话,朱玉琼却哈哈一笑,拿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打开盖子,递给班长,“来来来,抽支烟!”
巡捕班长拿出一支烟,朱玉琼又把烟盒递给便衣:“我问了家里的下人,他们说,今早两点多的时候是听见摩托车的声音了。起初以为是给我们家送电报的,我家在国外的亲戚多,常常拍电报来,现在邮路不可靠嘛,烽火连天的,家书抵万金啊!后来他们听见摩托车擦着院墙过去了,也没有等来电报!”
便衣和巡捕班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王沐天跑进后院的油毛毡棚子,一直紧盯着他的摩托车。桑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阿沐,你要干什么?”
“把摩托车从后门推出去,不发动引擎,不会有声响的。”说着,王沐天便撩开盖在摩托车上的烂芦席。
桑霞一把摁住王沐天的手:“你还没有闹够?”
王沐天不服气地说:“放开我!总不能在这里等他们进来搜查!搜出车来,我妈就会被扯到这事情里去……我不要连累我妈!”
桑霞的手抓得更紧了,“你现在知道连累了?你早点想到她没有?”
“只要冲出这扇门,我就能逃脱!今天凌晨我就这么逃脱的!”
桑霞冷冷地说:“你以为巡捕房就来了两个人?我已经让管妈上房顶看过了,巡捕房至少派了一打儿巡捕出来!他们停在马路对面的车我看见了,能载十二个人的车!现在这座房子肯定已经被包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你冲出去呢!”
王沐天还想申辩,桑霞却猛然捂住他的嘴。她听到了墙头外的动静,从棚子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穿着肮脏围裙的厨子老罗手持着一把铁锨急匆匆从前院赶来。
那老罗本是个胆小鬼,平生最大的志向是做一等良民,但方才被桑霞一番义正辞严给教训了一番后,不禁心中羞愧,于是心一横,胆子大了几分。
一个巡捕的头从墙头上露出,老罗手持铁锨正好赶到:“请你下去。”
巡捕说:“我在执行公务。”
老罗眼一瞪,粗声粗气地警告那巡捕:“我知道你在执行公务,所以请你走大门。我们家有大门,全家都在恭迎你们。”
又一名巡捕从墙头上冒出来。
老罗声音更大:“执行公务要是被我这把铁锨打断孤拐,难为情吗?执行公务就大大方方、正正当当从大门进来,进来你该搜查搜查,该捉匪捉匪。你们是巡捕房,我们老百姓都会相帮你们执行公务啊!”
巡捕冷笑:“我要是不下去呢?”
老罗铁锨一挥:“那你的孤拐今天一定要被敲断了。”
“你敢!你个老不死的!你敲我一记试试!”
老罗往前逼近一步:“我先敲断孤拐,再跟你一块儿见官。你以为住这种华厦深宅的人都没有后台?”
老罗这话马上起了作用,巡捕嘀咕了几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摩托车被推到了棚子的最里面,桑霞和王沐天把破柜子、烂桌子往前推,把摩托遮挡住。王沐天已经浑身大汗,卷曲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桑霞不忍了,拿出一条手绢递给他,他不接,鄙夷地说:“你不就是怕我供出你吗?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开口的,我又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