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①安德烈的爱称。
②引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③俄国旧长度单位,1俄丈等于2.134米。
二
在乡间,他继续过城里那种神经紧张的、不安宁的生活。
他看很多书,写很多字,学习意大利文,每逢散步,总是愉快地暗想,不久就又可以坐下来工作了。他睡得很少,使得大家不由得吃惊。如果他白天偶尔睡半个小时,晚上就会通宵失眠,而且,即使一夜没睡,事后也仿佛没有那么回事似的,反而觉得精力旺盛,兴高采烈。
他说很多话,喝很多葡萄酒,吸很多贵重的雪茄烟。住在邻近的小姐们常常到彼索茨基家来,几乎每天来,跟达尼雅一块儿弹钢琴和唱歌。有的时候,邻家的一个青年男子也到这儿来,他善于拉小提琴。柯甫陵贪婪地听音乐和歌唱,后来就累了,这种疲乏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他的眼睛闭上,脑袋歪向一边了。
有一天傍晚,喝过茶后,他坐在露台上看书。这时候,在客厅里,达尼雅唱女高音,另一位小姐唱女低音,青年男子拉小提琴,三个人正在练习勃拉加的著名的小夜曲①。柯甫陵听着歌词,那是俄文歌词,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歌词的意思。最后他放下书,专心听,才听懂了:原来有个姑娘凭着病态的想象,一天晚上在花园里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它非常美妙,奇特,使人只能认为这是神圣的和声,总之,我们凡人听不懂,因此它飞回天上去了。柯甫陵的眼睛开始合上。
他站起身来,疲乏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大厅里走动。等到歌声停止,他便挽住达尼雅的胳膊,跟她一块儿走到露台上。
“今天从一清早起,我就一直在想一个传说,”他说。“我不记得这个传说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还是听来的,总之这个传说有点离奇,荒诞不经。一开头,这个传说含糊不清。一千年前,有个穿着黑衣的修士在叙利亚或者阿拉伯的荒漠上行走。……渔民们在离这个修士走动的荒漠几英里②远的地方看见另一个黑修士在湖面上慢慢地走动。第二个修士是幻影。现在请您忘掉光学上的一切定律,这个传说似乎不承认那些定律。请您听下去。这个幻影化出另一个幻影,随后又化出一个幻影,因此黑修士的形象从这个大气层传到那个大气层,没完没了。人们时而在非洲,时而在西班牙,时而在印度,时而在北极看见他。……最后他走出地球的大气层,如今正在整个宇宙漫游,一直没有遇到一种可能使他消失的环境。说不定如今可以在火星上或者在南十字星座的一个星星上看见他。不过,我亲爱的,这个传说的要点在于,从那个修士在荒漠上走动以后,过上整整一千年,幻影又会落到地球的大气层来,人们又会看见他。这一千年似乎已经满期了。……按那个传说的意思,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黑修士。”
“奇怪的幻影,”达尼雅说,她不喜欢这个传说。
“不过,最奇怪的是,”柯甫陵说,笑起来,“我再也想不起来这个传说是怎样来到我脑子里的。是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是听人说的?或者,也许是我梦见了这个黑修士?我对上帝起誓:我记不得了。可是这个传说却盘踞在我的脑子里。
我今天想了它一整天了。”
他让达尼雅回到她的客人那儿去,然后独自走出正房,陷入沉思,在一个花坛旁边走来走去。太阳已经落下去。花刚刚浇过水,冒出湿润而刺鼻的香气。正房里那些人又唱起歌来。远远听去,小提琴的声音仿佛是人的歌声。柯甫陵紧张地思索着,竭力回忆他是在什么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这个传说的。他一面想,一面从容不迫地往花园走去,不知不觉地来到岸坡上。
他沿着陡峭的岸坡上一条夹在裸露的树根中间的小径向下走去。他走到水边,惊动了那儿的鹬鸟,吓飞了两只鸭子。
在那些阴沉的松树上,这儿那儿还闪着落日的残辉,然而河面上已经是一片苍茫的暮色。柯甫陵顺着一道小桥走到河对岸。在他面前展现一片广阔的田野,上面长满还没开花的嫩黑麦。远处不见人家,也没有一个人影。如果顺着小径走去,仿佛就会走到一个没人知道的、神秘的地方,一个太阳正在朝那儿落下去、晚霞正在辉煌地燃烧的地方。
“这儿多么宽广,自由,安静啊!”柯甫陵顺着小径走去,心里想。”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看着我,躲在那边等我去了解。
……”
可是这时候,黑麦地里掀起一个个的波浪,清新的晚风温柔地吹拂他那没戴帽子的脑袋。过了一分钟又来一阵风,不过这次风势猛得多,黑麦开始沙沙地响,他身后传来松林低沉的抱怨声。柯甫陵惊讶地站住。地平线上仿佛起了一阵旋风或者龙卷风,从地面到天空竖起一根又高又黑的立柱,它的轮廓不清楚,不过头一眼就可以看清它不是在原地站定,而是非常迅速地移动着,正好往这边,直朝着柯甫陵这边移来。
它离得越近,反而变得越小,越清楚。柯甫陵赶紧往旁边黑麦地里闪避,好让它过去,差一点他就来不及了。……一个修士,穿着黑衣服,满头白发,两道黑眉毛,胳膊交叉在胸前,飞也似地闪过去了。……他的光脚没碰到地面。
他已经飞出两三俄丈远,却回过头来看柯甫陵一眼,对他点头,向他亲切而又狡猾地微微一笑。可是那张瘦脸多么苍白,苍白得可怕!他又渐渐变得越来越大,飞过河去,不出声地撞在粘土岸坡和松树上,钻进去,象烟子般消失了。
“嘿,瞧,……”柯甫陵嘟哝说。“可见,那传说是真的。”